王鸿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包括审美域内的“怀旧心理已成为一种基底性的精神元素。我们甚至可旧”之风频频掠过且愈益劲猛,饮食、以说,没有尚新就没有社会进步,而没有怀旧就没有服饰、家具、礼仪以及艺术都程度不同地显现出“回恋”倾向。这就历史记忆。举凡政治理想、伦理意志、艺术创造等无使其成为值得剖析的一个当代文化现象。“怀旧”风不与它有着潜在联系。正因为如此,这种以自我经验
“尚新”追求为基础的普泛而不具形态的心理在一定条件下易于景固然晾晒出人们心灵的一个侧面,但
被视为变革或守旧思潮的民间背景。尽管从根本上“尚新”孤立地却依然构成生活的主旋律,因此抛却
讲,它们不过是一种反向而宽泛的感性心理诉求罢谈论“怀旧”就不免跛足,无论怎么说它们俩都是相
了,发展上升为极化形式需要许多中间环节和必要互依生依存的“一对”。从语言学角度看,“尚新”与
条件,但历史上的政治神经都对其弥漫化状态很是“怀旧”可以算做反义词,两者之间具有或隐在着天
敏感,尤其对其中蕴涵的不利统治的成分保持高度然的龃龉和冲突性,但从审美的角度看它们的关系
警觉。而与之相反的情形是在开明政治氛围或民主却又有逆有顺。相逆常常发生在审美历史的某些关
制度下,它们作为个人、群体、时代的精神生活被自键时刻,而通常情况下它们则能共处一室彼此相安
由享受而不受干预。无事。这是由于它们涉及理性却主要属于趣味和情
尚新与怀旧更多时候与审美活动相联系,属于感,而在审美界面中不同的趣味和情感能够相互兼
审美心理范畴。作为审美心理的尚新并不反感过去容。所以当唐装、长衫汇入新潮服装中不觉扎眼,现
和既有,但它不满足于或不停留于过去和既有,永远代厅堂里摆放仿古家具也不让人感到冲突,简体汉
对新质保持不懈的好奇和追索,因之它自然成为审字与繁体汉字共存互映各具魅力,看电视更可以看
“谢朝华于已披,启罢昨天看今天再看明天。某些学者对风行的“怀旧”美和艺术创造的灵魂所在,所谓
夕秀于未振”(陆机《文赋》)。审美和艺术创造的历史持一种警惕态度,甚至用“历史进步”的大镜烛照其
从一定意义上说是由它推动的,而作为审美心理的“反骨”,这种杞人忧天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就
怀旧相比之下要显得复杂多了。事实上怀旧不等于此而来的忧虑和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怀旧”之风,
更不等于“恋旧”。回忆是普通心理学的一个裹挟下的确有一些芜杂的值得清理的东西。而解决“回忆”
概念,指个体对以往生活或知识的记忆重现,属于冷问题的关键在于辨析和厘清相关的概念,认真梳理
冰冰的不带主观性的科学范畴的能指符号。而恋旧当代文化建构中它们的命运遭际。
指对旧有事物或经验的赏好和依恋,是一种带着浓尚新与怀旧首先是带有时间指趋性和一定社会
厚情感色彩和趣味选择的目标性心理,它的极形状内容的心理现象,是人类进化和创造过程中形成的
态往往伴随着对当下的疑惑甚至否定。怀旧是以回特有的精神力。而动物由于生存的本能性所以是不
忆为依托,又与恋旧不无相通的特殊心理,但它与恋具有这种能力的,它们永远重复着固有的本能生存
旧的根本区别在于“感怀”而非“痴恋”,不仅对当下只有人才会对他的过去和未来模式,不会前瞻后顾。
保持愉快态度且对未来充满憧憬。怀旧既可以是温发生兴趣。这种兴趣从一开始就与想像和情感如影
馨的也可以是带着伤感的,但它是以善恶美丑的基相随,也就决定了它自胚芽起就带着审美的基因。从
本判断和甄别为前提的,它感怀的往往是那些随着不自觉到自觉、从个体到群体、从简单到繁复,在人
时间流逝的美好东西,而恋旧很可能因缺失理性、不类的精神建构与社会实践的无数梯级中,尚新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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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青红皂白一概痴迷。所以怀旧是健康的审美心理,而恋旧则有可能滑向畸形。
尚新与怀旧并非亘古不变,却是永恒的人类审美心理,但它们总是存在于一定的社会条件和时代氛围中,受制于变迁中的文化而被赋予特定意义,因此它们的沉浮消长也绝不是孤立或单纯自律的。当漫长而相对稳定的中国古代文化结构终结之后,就开始了二十世纪百年来的现代中国文化进程,这个进程中文化结构充满了新、旧、中、西各种因素,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变化速率处于不断的更新调整中。由晚清到五四奠定的新文化一直伴随着对旧文化的抗
延安建立起来的革命文争,至新中国建立与井冈山、
化会合,构成新社会新政权的舆论氛围和思想话语规范。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中国文化的新结构来说,革命因素是其最核心和主导的内容成分。当革命一词无所不在,重复频率无法计算之时,尚新与怀旧就失去了它们固有的平衡,尚新获得了空前的合法性,而怀旧则悄然遁退无迹。尚新之所以成为时代的荣宠,是因为它和革命的“鼎新”合拍,而怀旧之所以不祥是因为它与革命的“革故”天然顶牛。所以严格地说,此刻的尚新是狭窄的尚革命之“新”,与其异在的“新”往往被贴上另类标签加以排斥。在“新”
苦革命化的同时“旧”也得到了严苛清理,革命回忆、
难回忆以及对剥削压迫的控诉取代了怀旧,超出界限则被视为意志衰退甚至对现实不满。在这样的激
军装、短发因蕴涵着革命精进文化氛围中,列宁服、
神成为时尚,《回延安》、《一辆纺车》、《三根火柴》是忆旧的刚性文本。这时小说电影里“百乐门”等旧舞厅剧院是纸醉金迷的标本,清砖瓦舍的老宅往往是反攻倒算的密谋地或特务的藏匿地。尚新与怀旧在革命文化的刚性下失去了固有的自由与丰富,一些违时的想象和情感即使未泯也只能埋藏在心底,偶或隐忍不住婉转表达出来也以情调不对被否定。尽管意识形态政策的“松紧”调整可能带来小幅度变化,但总体而言审美心理和表达的这种“紧箍咒”始终没有摘下。这种情形发展至十年“文革”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新中国的革命文化此刻遽变为无情的斗争文化,连前者本身所昭示的许多正面价值也被否决,“尚新”的新标准前提是从《国际歌》到“样板戏”,其间为“空白”,而红卫兵狂热的大砸大掘更是彻底宣判了怀旧的死刑。
作为审美心理的尚新、怀旧的苏醒和复返是在新时期,然而两者并不是联袂而来,同步兴盛于一时的。一般说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尚新主导着社会发展和审美的大流向,而怀旧则迟至九十年代中后期才渐次流行蔚然成风。这是因为上个世界八十年代的文化气候是郭沫若所言的“春天”,控诉和反思极左历史的同时,展望和创造未来成为时代主题。改革开放让禁锢已久的中国大地片刻不停地冒出新事物:牛仔裤、太阳镜、流行歌曲、交际舞、首饰、沙发……文学艺术更是把西方近百年审美变迁的轨迹重
画了一遍。但在朦胧诗、先锋小说、摇滚乐、实验话剧等新潮频来之际,发散着一定怀旧气息的如汪曾祺《受戒》一类作品也零星闪出,尽管在令人眼花撩乱的“创新”波涌中显得形单影只,可还是在一个尚显凉意的气候中透露出某种信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大量文艺作品涉及逐渐遥远的陈人旧事,但只能说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流露出一定怀旧意味。如前所言,怀旧是对“旧”,即逝去的人、事、物、情的追忆和怀恋,它以“朝花夕拾”为前提,但并非所有的“朝花夕拾”都属于怀旧,其关键在于以什么样的心态和趣味去处理和表达“旧”。以批判的态度或痴迷的态度对待“旧”与怀旧并不搭界,只有在肯定历史进步、憧憬未来的基础上感念过去才是真正的怀旧。怀旧之“旧”往往局限于怀旧者经历过的渐行远去的生活,而“怀”更是一个主观化、情感化的记忆形
清化、变化像改造升华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的滤化、
对象已成“为我之物”,因此与其说怀旧是感念旧物,不如说是咀嚼自已的情感记忆。以此来审视上世纪
“寻根文学”,会发八十年代,与怀旧最有缘分可能的
现其中即便有怀旧的成分也是有限的、或不纯粹的,大多作品与怀旧无涉,仅仅就是对文化的民间沉积的思考性挖掘。这与这股文学思潮的倡导者、实践者的双重“身份”有关。他们中大多数是当年作为“知青”下到乡村的城里人,用城市的眼睛和思维去感受乡村难免带着俯临者的距离。他们后来倡导“寻根文化”起始于对本土文化的自觉,而在这种自觉中他们不再是外来人而是身在者。这种双重“身份”使他们对旧记忆既有现代意识下的批判,又有对被城市丢失而遗留于乡村的纯朴美好事物的缅怀。正是后一方面使他们的作品流露出某种怀旧情绪。与这种主要属于“反思”立场作家不同的是贾平凹一类作家,他们因长期生长在乡村,所以与乡村有天然的亲和,因此他们的作品往往具有更深浓的怀旧意味和情调。
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整个中国社会都告别了八十年代那种青春式的悸动,人们对新鲜事物已开始见惯不惊,甚至有了某种逆反心理,这就为怀旧缔造了适合其生长的社会心理温床:八十年代一个“万元户”就让人刮目,而此时百万千万富翁也不致惊奇,八十年代你的头发过长裤脚过宽都要被指指点点甚至批评教育,而今日你穿得再标新立异甚至极其另类也无人喝彩。人们平静地对待一切,包括对待自已的过去生活,正是这样的超然心态和静观立场使怀旧情绪油然而生,并弥漫成全社会体现在许多领域的一场文化热情:知青们一伙伙结队重返当年拼命要逃离的村村寨寨;乡野风味和农具挂饰招徕了吃腻山珍海味的口腔和肠胃;老照片老房子老器物老歌曲老影片让许多人寻回记忆……如果说八十年代怀旧仅仅是星星之火,那么,九十年代却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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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之势。为什么九十年代以来人们的心态变得平静背产生警觉可以理解,但不细加抉剔就名之为“复从而频频“回眸”古”是简单和轻率的,而把?深入探究会发现根源在于中国经“复古”、“怀旧”、“国学热”济的快速发展和综合国力的提升。形象地说上个世一锅乱炖简直就是胡来。“复古”不但与“怀旧”有霄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仿佛一个白手起家的楞头小伙壤之别也与“恋旧”相去甚远,笔者以为各种“回溯”子,他要自立门户娶妻创业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环顾现象也罢、“国学热”也罢,就其形成的社会心理基础四周别人的日子或殷实或流油让他自惭形秽。十几和内含的社会心理成分而言,不能说没有“恋旧”的年倏忽而过,他发现自已追了上来,与邻居没有多大参与,但主要还以泛化的“怀旧”为根,但就是与所谓距离,他们有的自己也基本都有了,而且继续干下去的“复古”毫不搭界、风马牛不相及。
还有一个与怀旧纠缠在一起的“红色经典”再热日子会更好。这时他照照镜子发现添了几许皱纹数
问题。当旋律高亢而尖利的“革命歌曲”响彻卡拉茎白发,他躺在床上开始回味过去,思绪飘向已经朦
胧了的遥远的岁月。国人这段心路历程是我们诠释OK之际,人们似乎忘记上世纪八十年代港台歌曲
带给心灵的绵绵抚慰,更不管被洒精麻醉了的喉咙怀旧时必须考虑到的,事实上它和不断升温的“国学
还能不能吼得字正腔圆,就是要寻找曾经的感觉和热”固然与基于经济腾飞的国人的成熟和自信有关,
“从前的影子”。也许正是应这种“复习”的需要,“样但它更主要是对百年来中西文化关系的一种反思,
板戏”也大大方方再登舞台,引起了文化界七嘴八舌是以全球化、后殖民主义等思潮为背景的思想性行
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争议。“样板戏”的复出之所以引为,是不能简单划归到主要诉诸于记忆、情感、趣味
起争议是因为它曾经“带菌”,其操纵者、命名以及内的怀旧中去的。
含的“斗争文化”因素令人反感。然而它又是那个贫倘不加以限制“怀旧”很容易和“复古”混淆在一
乏时代人们有限的审美记忆,其旋律、起。近年来新闻界报道了许多诸如重兴私塾恢复科曲调深深镌刻在一代人的头脑中难以忘却。岁月流逝,它的某些成举之类的“事件”。在2006/07F1世界杯汽车大奖赛
分实际上已经在记忆中模糊或散失,而它的音乐却的上海站正赛开幕式上,出现了上百名峨冠博带、长
能够牵系住个人或集体的如烟往事,因此它的怀旧襟宽袖、身穿汉服的男女青年集体拜祭仪式。而不久
潮临尽管可能触动一些人的创痛,却还是逐流而来,前20余家知名网站又联合建议北京2008年奥运会
采用交领右衽、宽袍大袖的“深衣”作为北京奥运会应该说它与革命歌曲的“重唱”性质没什么两样,基
本上都属于怀旧心绪带来的情感性回忆,或旧年华礼仪服饰,并将汉族传统服饰汉服作为中国代表团
汉族成员的参会服饰,据说在该会议书签名的百人追思。
怀旧,是人们在感念过去时对远淡了的某些价中有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南京大学、四川大学的
几十位教授、博士、硕士,也有来自河北明德学堂、加值表现出的一定的景慕和追恋,而这种景慕和追恋拿大多伦多汉服复兴会等民间机构的文化界人士。恰恰说明我们的现行生活中流失了这些东西,这就这些现象让人们嗅到了久违的似曾相识的味道,而是近年来《激情燃烧的岁月》一类艺术作品广受欢迎
的原因。生活不能重复,但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却永该种味道在新文化建构中曾一直属于被驱逐的对
远令人回味。回味不等于将已成过去时的一些东西象。重估传统文化价值并提升其文化建设的资源意
原封不动请回来,以固有的形式替换生活行进中业义是新时期逐渐形成的思潮,而上述复古诸像出现
已建立的新价值规范。回味也不仅仅是单纯地重现无疑是与这股思潮有着密切关系的,从这个意义上
过去、咀嚼其滋味,它的积极意义在于珍藏的同时有讲这些现象和“国学热”有着共同的思维指向和目
所“召唤”,并通过“召唤”间接介入与时俱进的新价的。但这些现象的背后实际上又隐蔽着复杂多样的
值体系建设。就是说怀旧不仅仅属于“浪费性”的精精神因素,其中主要的是民族情愫和大国心理浸泡
神活动,它本身还从否定和肯定两方面内含着推进出的恋古情结。其实刨除这里边做秀的水分,不过就
和建设功能因素。因此怀旧作为个体精神生活的不是被压抑的某种心意的表达,没有谁能真正相信已
可或缺部分自不必说,即便它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经作古的这些东西会卷土重来,所以把它看作一场
弥漫成某种气候,从根本上说也是有益无害的,因此眷恋不已的纪念表演恐怕更为名副其实。长期以来
“复古”一词在我们学术话语中曾经被滥用,比如把大可不必啧有烦言。值得注意的是应该防止它超越
界限滑向“恋旧”,从而与“尚新”构成矛盾冲突并危袁世凯称帝和五四时期一些人反对白话文统统叫做
害“尚新”。复古。严格说其实只有前者适合而后者毋宁称之为
“恋古派”。近年来这些“回溯”现象与“恋古派”也不(作者系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能同日而语,因为其出发点和精神诉求都植根于今日的社会文化土壤,某些人因其与五四精神反向相责任编辑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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