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坂坡

长坂坡

原著：罗贯中 译文：李汉成

（节选自《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和四十二回。前文故事：曹操率领大军前来讨伐荆州。当时刘备是荆州州牧刘表手下一员战将，驻守樊城。当时刘表已经病死，他的小儿子刘琮投降，大儿子刘琦驻守江夏。曹军打到樊城，刘备的部队远不是曹军的对手，他就派关羽到江夏向刘琦求救，自己的部队保护着老百姓渡江逃走。这是另一段精彩的故事“携民渡江”。）

却说刘备带领十万多百姓、三千多军马，时走时停，挨着往江陵进发，速度很慢。赵云保护刘备的两个夫人和儿子，张飞负责断后。孔明说：“云长往江夏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音，不知怎么回事。”刘备说：“劳烦军师亲自走一趟。刘琦感激你当时的教导，现在如果看见你亲自到来，事儿就好办了。”孔明答应，便同刘封率领五百名军士先往江夏求救去了。

当日刘备自与简雍（yōng）、糜竺（mí zh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在马前刮起，尘土飞起直冲上天，甚至都遮住了红日。刘备吃惊地说：“这是什么征兆？”简雍很会算挂，在袖子里算了一挂，大惊失色，说：“这是不祥的征兆，应验在今天晚上。主公（指刘备）如果快些弃百姓而走，可以避过这一场祸事。”刘备说：“这些百姓从新野相随到这里，我怎么忍心抛弃他们呢？”简雍说：“主公如果不放弃老百姓，这场祸事就不远了。”刘备问：“前面是什么地方？”旁边的人答道：“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刘备就让在山上扎营。

当时是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到了四更时分，忽然听见西北喊声像地震一样传过来。刘备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地上马率领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曹兵杀到，势不可当，刘备奋力一战。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张飞率领部队到了，杀开一条血路，救出刘备往东而撤退。文聘上前拦住，刘备骂道：“你这个背叛主人的贼子，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文聘本是刘表的部将，后来刘琮投降，做为刘琮部将的他只好投降。）文聘满脸惭愧，率领部下向东北方向去了。张飞保护着刘备，且战且走。一路狂奔直到天亮，听见喊声渐渐远去，刘备这才把马停下来。他看看手下随行的人，只有一百多骑兵；百姓、他的家属和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都不知下落。刘备大声哭着说：“十多万生灵，都因为我，遭了这样的大难；将领们及家属，都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么多生命，我怎能不悲伤！”刘备正在凄怆不已、惶恐不安的时候，忽然看见糜芳脸上带着几道箭伤，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嘴里说着：“不好了！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刘备喝叱糜芳说：“胡说！子龙是我老朋友，怎么肯背叛我？”张飞说：“他现在看见我们势穷力尽，背叛我们投靠曹操，一定是为了贪图富贵！”刘备说：“子龙跟随我的时候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他的心就像铁和石头一样坚硬，不是富贵所能动摇的。”糜芳说：“我亲眼见他向西北方向去的。”张飞说：“等我亲自去找他。如果撞见了，我就一枪把他刺死！”刘备说：“不要错怪了子龙。你不记得你当时见你二哥（指关羽）在曹操那里时杀颜良、文丑的事了吗？子龙这一去，一定有他的原因，我觉得子龙一定不会抛弃我。”张飞哪里肯听，率领二十多个骑兵，到长坂桥。张飞看见桥的东面有一带树木，心里忽生一计：他让跟随他的二十多个骑兵，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巴上，在树林内来回跑，冲起尘土，让曹军以为这里有伏兵。张飞却亲自把矛一横，立马桥上，向西张望。

回头再说赵云，他从四更开始，就与曹军厮杀，在敌军中往来冲突，一直杀到天明，找不着

刘备，又和刘备的夫人和儿子失散了。赵云对自己说：“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指刘备的儿子刘禅，他小名叫阿斗），都托付给了我；今天在乱军和他们失散，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主公？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找到两个夫人和小主人的下落！”赵云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个骑兵相随。赵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百姓的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的、受枪伤的、抛男弃女逃跑的，不计其数。赵云正冲杀的时候，看见一人趴在草丛中，赵云一看，原来是简雍。赵云急忙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位夫人？”简雍说：“两们夫人放弃了马车和随从，抱着阿斗逃跑了。我飞马赶追去，转过山坡时，被一个敌将刺了一枪，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打他不过，所以趴在这里。”赵云就把随行骑兵所骑的马，借一匹给简雍骑坐；又让二名骑兵保护简雍先回去报告刘备：“我上天入地，一定要找到二位夫人和小主人回来。如果找不着，我就死在沙场上！”

说完，赵云拍马向长坂坡奔去。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叫：“赵将军上哪去？”赵云勒住马，问：“你是什么人？”那人答道：“我是刘使君（指刘备）帐下护送夫人马车的军士，中箭受伤，倒在这里。”赵云便问二个夫人的消息。那军士说：“刚才看见甘夫人披头散发、光着脚，跟着一小帮老百姓妇女，向南面逃去了。”赵云听了，也不顾军士，急忙纵马望南赶去。只见一伙百姓，有男的有女的一共几百人，互相搀扶着逃跑。赵云大叫：“里面有没有甘夫人？”甘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赵云下马，把插枪在地上，哭着说：“让夫人和我失散，是赵云的罪过！糜夫人与小主人现在在哪？”甘夫人说：“我与糜夫人被曹兵追赶，放弃了马车和随从，混乱在百姓里步行，又撞见一队骑兵，我们被冲散了。糜夫人与阿斗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只有我自己逃生到了这里。”

正说话间，只听见百姓们喊叫起来，又撞出一队敌军。赵云从地上拔起枪上马看时，前面马

上绑着一人，原来是糜竺。糜竺背后那员战将，手提大刀，率领着几千名军士，原来是曹仁的部将淳于导，他抓住糜竺，正要押解他去邀功请赏。赵云大喝一声，挺枪纵马，直取淳于导。淳于导抵敌不住，被赵云一枪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二匹马。赵云请甘夫人上马，杀开条大路，一直送至长坂城。只见张飞横矛立马在桥上，他大叫道：“子龙！你怎么能背叛我哥哥？”赵云说：“我找不到夫人与小主人，因此落后，怎么能说我背叛呀？”张飞说：“如果不是简雍先来报信，我现在见你，怎么会善罢干休！”赵云说：“主公在哪里？”张飞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赵云对糜竺说：“你保甘夫人先走，我回去再找糜夫人和小主人。”言完，率领几个骑兵沿原路返回。

正走之间，看见一个战将手提铁枪，背着一口剑，引十几个骑兵向这边杀过来。赵云二话不说，直取那将。只一回合，赵云就把那将一枪刺倒，跟着他的骑兵都逃跑了。原来那战将是曹操随身背剑的战将夏侯恩。曹操有二把宝剑：一把叫“倚天剑”，另一把叫“青釭（gāng）剑\"；倚天剑曹操自己佩带，青釭剑就让夏侯恩佩带。那青釭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当时夏侯恩自以为很厉害，就背着曹操，只顾领兵抢夺掳掠。没想到撞着赵云，被他一枪刺死，夺了那把剑。赵云看靶上有金色的“青釭”两个字，才知道这是一把宝剑。赵云插剑提枪，又回去杀入重围，回头看手下从骑，已经全没了，只剩他孤身一人。赵云没有半点撤退的意思，只顾来回寻找；一遇到百姓，就问糜夫人消息。忽然有一人指着远处说：“夫人抱着孩子，左腿中了枪，不能行走，在前面破墙边的地上坐着。”

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在墙下枯井旁啼哭。赵云急忙下马伏地拜倒。糜夫人说：“妾（古时女子称自己为亲，读qiè）得见将军，阿斗终

于希望活下来了。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希望赵将军可保护这个孩子，让他得见到他父亲的面，我死而无恨！”赵云说：“夫人受难，是赵云的罪过。不用多说，请夫人上马。我自己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说：“不行！将军怎么能没有马呢！这个孩子全靠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希望将军快抱孩子逃出去，不要让我拖累了你。”赵云说：“喊声越来越近了，追兵就快到了，请夫人快快上马。”糜夫人说：“妾身真的难以逃命。不要两相耽误。”于是将阿斗递给赵云，说：“这孩子性命全靠将军了！”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还是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赵云厉声说：“夫人不听我话，追兵如果来了，该怎么办？”糜夫人于是把阿斗放在地上，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后人有诗赞糜夫人：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

拚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经死了，怕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掩完之后，解开勒甲的绳子，放下护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中，绰枪上马。早有一员敌将，率领一队步兵杀到，原来是曹洪的部将晏明，他手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到三回合，被赵云一枪刺倒，杀散众军士，冲开一条血路。赵云正奔走时，前面又一队骑兵拦住去路。前面一员大将，旗号分明，上面大大的字写着“河间张郃”（这家伙是个厉害家伙，能文能武，连诸葛亮都惧他三分）。赵云更是二话不说，挺起枪就和他打了起来。大约十多回合，赵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郃赶来，赵云快马加鞭，不想“趷跶”一声，马和人一起摔到土坑里。张郃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后人有诗讲这一奇遇：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

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郃见了，大吃一惊，连忙退开。赵云纵马正走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二将大叫：“赵云不要走！”前面又有二将，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顗（yǐ），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从袁绍那里投降过来的战将。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了过来。赵云就拔出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全被砍开，鲜血就像泉水一样涌出。赵云杀退众将、众敌军，冲过重围，无人可挡。

回头说曹操，他在景山顶上，看见一员战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忙问左右随从那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问道：“军中战将可留姓名！”赵云应声叫道：“吾乃常山赵子龙也！”（这句太帅了！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吧，不翻译了！）曹洪回报曹操。曹操说：“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我一定要生擒他）”于是让快马传报各处：“如果赵云到了，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也是后主刘禅的福气。

这一场恶战：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读shuò，古代一种兵器，像矛）三条；前前后后枪刺、剑砍，一共杀死曹营名将五十多员。后人有诗赞赵云：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

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已经杀出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见两枝曹军，是夏侯惇部将钟缙、钟绅两兄弟，一个使大斧，一个使画戟，他二人大喝道：“赵云快下马受缚！”钟缙、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杀。赵云挺枪便刺，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两马相交，不到三回合，被赵云一枪刺落马下，夺路便走。背后钟绅持戟赶来，追到马尾处，赵云突然看见那枝戟的影子。赵云急忙拨转马头，两人只有一臂距离。赵云左手持枪挡过画戟，右手拔出青釭宝剑砍去，带盔连脑，砍去一半，钟绅落马而死，其他的军士都奔逃四散。赵云得以脱身，望长坂桥方向奔走，只听见后面喊声大震，原来文聘率领部队追了过来。赵云到了桥边，人困马乏。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赵云大声呼叫：“翼德援我！”张飞说：“子龙速行，追兵我自当之。”

赵云纵马过桥，走了二十多里，见刘备与众人在树下休息。赵云下马拜伏在地上哭泣，刘备也哭泣。赵云喘了一会儿，说：“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带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我只能推土墙掩住那井。我怀抱公子，身突重围；全仗主公的洪福，幸好突围出来了。刚才公子还在怀中啼哭，这一会没了动静，多半是不能活了。”于是解开衣甲看他，原来阿斗正睡着还没醒。赵云欣喜地说：“还好得公子没事儿！”他用双手递给刘备。刘备接过，把孩子扔在地上，说：“为你这破孩子，几乎损失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哭着拜倒，说：“赵云即使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主公的恩情！”后人有诗这样说：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

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再说文聘，他引军追赵云追到了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又见桥东树林的后面，尘土大起，怀疑那里有伏兵，就勒住马，不敢靠近。不一会，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郃、许褚等都到了（这可全都是曹操手下一等一的大将啊，张辽八百铁骑退十万雄兵，张郃智勇双全，许褚更是担任曹操亲卫队队长的重任）。他们见张飞怒目横矛，立马桥上，又怕是诸葛孔明的诡计，都不敢近前。于是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让人飞报曹操。曹操闻知，急忙上马，从阵后赶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约约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máo yuè jīng qí，这都是军中主将的特征）来到，料到是曹操疑心，亲自来看。于是张飞厉声喝道：“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曹军闻之，都很恐惧。曹操急忙下令去掉伞盖，回顾左右说：“我以前曾听云长说：翼德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就像探囊取物。今天遇到他，不可轻敌。”话还没说完，张飞睁着圆眼又喝道：“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撤退之心。张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于是挺矛又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这是什么原因！”喊声没停，曹操身边夏侯杰吓得肝胆碎裂，摔倒到了马下。曹操就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奔走。正是：

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

病体樵夫，难听虎豹之吼。

曹军一时弃枪的、落盔的，不计其数，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后人有诗赞道：

长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

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说道曹操，他惧怕张飞的威严，领着军马望西而走，帽子、发簪（zān）都掉了，披头散发没命地奔逃。张辽、许褚追赶上，扯住马的辔（pèi）环，曹操仓皇失措。张辽说：“丞相不要怕。我认为张飞就只有一个人，怎能这样害怕呢？现在马上率大军杀回去，刘备就一定可以抓到。”曹操这才神色稍定，于是命令张辽、许褚再到长坂桥探听消息。

且说张飞见曹军一拥而退，不敢追赶；急忙唤回跟着他的那二十多骑兵，解去马尾树枝，命令将桥梁拆断，然后回马来见刘备，和他说把桥拆断一事。刘备说：“我弟弟就是勇猛，可惜不会用计。”张飞忙问原因。刘备说：“曹操是个讲谋略的人。你不应该拆断桥梁，他一定会追来的。”张飞问道：“他被我一喝，就倒退了好几里地，怎么敢再追呢？”刘备说：“你如果不拆桥，他害怕有埋伏，就不敢进兵，现在拆断了桥，他一定知道我没有军队而害怕，一定会来追赶。他有上百万的大军，即使要渡过江汉，完全都可以填江而过，怎么会怕一座断桥呢？”于是即刻起身，抄小路向汉津方向急行，望沔（miǎn）阳路而走。

回头说曹操，他让张辽、许褚探听长坂桥的消息，回报说：“张飞已经断桥而走了。”曹操说：“他断桥而走，就是心里害怕了。”于是传令，调遣一万军士速搭三座浮桥，今天夜晚就要渡河。李典说：“这恐怕是诸葛亮的诡计，不要轻易上当啊。”曹操说：“张飞只不过是一个勇夫，怎么会有谋略呢！”于是传下号令，火速进兵。

不知刘备等人性命如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