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厚土（修改）

文/洁宇

从春起到旱田撒上籽，水田插完秧，就见不到几滴雨星儿。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春风呼拉拉地吹着，旱田地里，干土有半尺深，水田里，大井水溜小的象撒尿，地里也干出裂子了，稻苗无精打彩。老马大哥的大儿子从家里出来，去地里干活，揣着他那行走坐卧都不离的18块钱的小收音机，他关心国家的大政方针，喜欢听农村天地节目，也希望从这里走到他梦寐以求日那条致富之路上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路两边露着白晃晃茬口的树根来气，嘴里骂着，娘的，都给伐了，云彩路过都不打站儿，难怪老天爷不下雨！不只老马大哥的儿子骂娘，村子里的人都忍不住要骂娘，尤其是种了水田的农户，更是心急如焚。

种水田的家家儿忙着打井，地少钱紧的，粘亲挂拐、地挨地的，几家儿打一口井，自家地多又能掂兑着钱的，就自家打一口井。柴油的价格又看涨，庄稼汉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唉声叹气，油比往年费了几桶，光耗油钱，就比往年多了几百块，重新打井的，又要多花上两千来块。

强生也不例外，打新井，废旧井，不过，总算给鼓捣出水来了，他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憋了一春天的闷气也出来了，心里头说不出的畅快，总算他娘的没白忙和，他心里乐着，又骂着。

强生，是我小学同学，三年级还没读完就不念了。在班上学习不好，我记得那会儿，他也不太听话，老师让他好好学习，别一天傻淘，他还不服，跟老师对着干，骂老师，更不上课了。班主任老师恨死不成钢，气得给他一句评语：阴天凉柴禾－－潮了巴叽的。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看着老师生气，还笑呢，也从心里头埋怨强生怎么这么没出息。

和强生家住东西头，娘说，以前咱家也住东头，打小看着强生长大的，强生小时候长得豹头花眼儿白白净净的，和二哥同岁，三岁那会，娘抱着二哥出去溜达，强生的妈也抱强生出来，这些家庭妇女们凑到一块，大家都说强生长得好看。

强生不念书，回家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了。几年的光景，强生长成大小伙子了，体格好，干活也有把子力气，认干。家里渐渐有了些积蓄，二十岁那年秋天，就订了门亲事，强生干活就更卖力气了。割完秋地，接着打场，卖了粮，两家儿就张罗着把喜事办了。两口子一个肯干，一个能把家，小日子过得倒也和和美美。

有一件事，让强生不满意，媳妇生了三胎，三个丫头片子，就是不生儿子，让他有些不满意，常埋怨媳妇不争气，他不知道这生男生女的事根本怨不着媳妇，媳妇也不懂，受着些冤枉气。可毕竟日子过得也不赖，和般大般儿的比起来，日子过得也让人羡慕了，媳妇除了这点让她不满意，其它的哪样都好，又能干又贤慧，毕竟乡下也风气渐开，强生也就不太在乎生男生女的事了。

这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太阳还热竦辣地当头照着，强生一边抽着水，吹着旷野上的风儿，一边看着远处，别的地块里，有的人家一口井没打出水来，又打了第二次，他心里头就更有些得意，他虽然也恨这鬼天气旱，又让他扔进去一千多块，可毕竟是稻子有救了，也就不再上这火。他又惦记起废井里面的几百块砌井壁砖来，就钻到旧井坑子，吭哧吭哧地拆砖，一边拆一边扔到井上。拆了百十来块，强生也觉着有些累了，出了一身透汗。他跳出井坑子，坐在池埂子上抽烟，凉快着，一边寻思着，那边丢了，这边不能再损失了，能捡回来点是点，这些砖，拉回去砌个鸡架，铺炕面子边边角角打打零都行。抽完了烟，他又把池口子该堵的堵，该放的放，都弄好了，把拆下来的那些砖装上自家的四轮车，突突突地开了回去。妻子淑英已经做好了饭，见他卸了砖又要走，就叫住他，哎，歇歇吧，大晌午头子，吃过了饭再去吧，忙的是啥？可他不听劝，对媳妇说，我再跑一趟，都整回来得了，省得还得惦记着，

再说，井还没闭呢，一会就回来。妻子只好由他去了，但告诉十三岁的大女儿帮忙去，女儿听话，乐颠颠地坐在车铺子上就跟着去了。

到了地头，强生把车停下，闭了车，女儿一蹦一跳地跟着到了废井那。强生又跳进两米多深的井坑子，女儿也要下去，他不忍心女儿挨累，没让，跟女儿说，用不着你，一会你我帮在上面往块堆捡捡，摞一下就行了，等我拆够一百五十块就上来。女儿一边看着她爸在下面拆，一边把扔上来的砖捡到一块，摞好，一边查着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等她再一回转身的时候，她看着进壁边上土裂开了一道纹，吓得她赶紧喊，爸，要塌，这裂纹了！你快上来！可强生偏不信邪，冲女儿笑笑说，说，别血乎，快了，马上就要凑够数了，就上来了！女儿焦急地在上面看着，喊着，可眼看着那土呼隆一下就塌了下去。可怜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土下面不停地晃动，却看不到爸爸的影子。哭喊着跑去附近的田地里打井的地方喊人，鞋也跑丢了。人们一听出事了，摞下手里的活计，立刻拔腿跑了过来。就是那个小学时候被他气过的老师，流着眼泪，亲自下了井，怕用铁锹挖土伤着他，用手，飞快地扒着土，手指头扒得出了血，看到强生的头露了出来，大家又七手八脚连用手扒，再用揪挖，把强生给弄了出来。强生已经满脸发青，早没了气儿，活活憋死在井坑子里了。

强生给乡邻们拉回家里，妻子、孩子哭天抢地，这个家塌了半个天。外出打工的弟弟们接到了信儿都回来了，哭得死去活来，乡邻们无不动容。

很多年前，就有搞地质的人在这里勘测过，说这不适合种水田。可贫穷，让人们顾不上长远，费劲巴力地把旱田改成水田。旱改水，搞了好多年，导致近几年来地下水位严重下降。天旱的时候，不但人家屋内的水井都不出水了，就是地里的深水井也不出水了。可这种情况下，农民们又放不下种到地里的青苗，被迫重新打井。 这件事以后，人们接受了沉重的教训，实在不行的地块，转过年来又都改成了旱田。这来回一折腾，把本来就是年吃年用的人家，给折腾更穷了。强生的死，是人们违背自然规律而受到的惩罚，也是生在落后农村的人

们的宿命。

村里也响应过上级号召，搞乡镇企业，由农民集资办过炭场，结果是又搭上了一条人命，村长支书易主，人算白死了，炭场搁置。

强生死了两年了，媳妇带着孩子改了嫁，只是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片厚土，生养了强生，也亲手埋葬了强生。它给小村人带来欢乐和希望，也给人们带来苦痛和哭泣，再把一辈又一辈的人们带走。

我们的先人们上百年前选择了它，它没有拒绝，接受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人们和土地彼此选择，都一如既往，无悔情深。它从此由荒凉寂寞的无人之地，有了它的孩子，这时常是寂静着的村庄，从此它日夜深情地环抱着它的孩子，上百载酷暑和寒冷，冬天它开始为春天孕育无限生机。夜晚它不眠不休倾听村庄那轻轻的鼾声，守护着村庄一个又一个温暖或寒冷的梦。它也是背负沉重并心内寒冷的，它在默默承当着一切。

人们并未因它被寒冷冻透了的身躯冰凉了双脚而怨，也无法因它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们而对它有恨。

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把我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