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0.02.016
对匿名者的重新命名
塞壬散文论纲
柳冬妩
文学是对存在的命名ꎮ文学的存在意义ꎬ就在于它拥有对世界的命名能力ꎮ因为有作家的存在ꎬ一切被隐匿的事物都有被命名的可能性ꎮ来自湖北的东莞作家塞壬ꎬ用她的散文为一个又一个匿名者重新命名ꎬ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匿名生活进行独具个性的言说与揭示ꎬ将“下落不明的生活”提升到有称谓的状态ꎬ补充和丰富着当代汉语写作的精神谱系ꎮ这个本名叫黄红艳的女子ꎬ这个“城市中隐匿的写手”ꎬ2004年开始散文写作ꎬ«人民文学»已经十多次推出她的十几篇散文ꎮ此外ꎬ塞壬还在其他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ꎬ数十次入选各类文学排行榜、散文排行榜ꎬ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荣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托养所手记»荣获«人民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ꎬ散文集«匿名者»和«奔跑者»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提名ꎮ塞壬的散文ꎬ像女妖塞壬在希腊神话里唱出的歌声ꎬ具有足够的魔力、魅力和震撼力ꎮ她的散文是对数量庞大、声音微弱的匿名生活的艰难指认和重新命名ꎬ为我们了解这个时代匿名者的生存状态和本体命运提供了重要证据ꎮ奖ꎬ«转身»荣获«人民文学»2008年度散文奖ꎬ
悲剧意识、孤独感、荒诞感和虚无感进行了深入的挖掘ꎬ暗含着无数个个体下落不明的宿命ꎮ书写命运ꎬ也就是书写苦难、悲剧ꎬ生活的破碎ꎮ苦难是塞壬频繁触及的写作母题ꎬ是其散文伸向存在大地的繁茂根系ꎮ在«消失»中ꎬ农家少女苦贞“知道只有上大学才可以改变命运”ꎬ但她的命运却被她父亲的突然死亡所改变:“初三上学期ꎬ苦贞的父亲在采石场被火药炸死了ꎬ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男人也会死去ꎮ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下子改变了她的命运ꎮ”命运的偶然之手伸过来的时候ꎬ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ꎮ«消失»是生命悲剧状态的复杂呈现ꎬ字里行间ꎬ冷峻的叙事里燃烧的是生存的悲情ꎮ散文中安排了一个细节描写ꎬ“我”在去学校的路上ꎬ“突然看见苦贞在前面的塘子里挖藕ꎬ这么早ꎬ这么冷的天ꎬ她放干了塘水ꎬ穿着水衣在泥沼里挥动锹ꎬ把干枯的荷叶铲断ꎮ挖藕是一项很重的体力活ꎬ男人都不愿意干ꎮ她的棉衣ꎬ鞋袜都放在岸边ꎬ新翻出的淤泥发出阵阵腐臭ꎮ她一定看见我走过来了ꎬ但她一直低着头ꎬ挥着锹ꎮ我从她面前走过去了ꎬ没有问候她ꎮ我没法问候她”ꎮ一个偶然性的旋涡ꎬ对人构成一种无所不在的威压和剥夺ꎮ苦贞以坚忍的姿态承担不可抗拒的苦难命运ꎬ她渺小而卑微ꎬ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ꎬ只能痛苦地承受命运所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ꎮ但在受难的历程中ꎬ我们又深深
一
命运是隐匿的东西ꎬ塞壬对于匿名者命运的
2020年第2期 当代作家评论89
地感受到生命纤弱却又顽强的韧性ꎮ
在塞壬的很多散文里ꎬ都可以看到宿命的存在ꎮ散文«羊»写出了女傻子淑兰的生逢遭际ꎮ淑兰致傻的原因就来自命运的偶然性:“那一年的那一天ꎬ得了脑膜炎的淑兰被大伯父背去乡卫生所打针ꎬ打完ꎬ孩子就昏迷了ꎬ醒来ꎬ淑兰就回不来了ꎮ”这个宿命性的细节预示了淑兰的人生走向和悲剧命运ꎮ淑兰嫁给徐跛子ꎬ受尽虐待ꎬ生了 在广州、深圳、东莞ꎬ我眼前就会涌现那些黑乎乎的脏孩子ꎬ一串一串的ꎬ土豆般结实ꎬ在地上滚来滚去ꎮ没有人担心他们的命运ꎬ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成长ꎬ不可遏止的ꎬ他们一样会慢慢长大ꎬ在匪气十足的市井ꎬ在混乱肮脏的街头ꎬ在暴力、恶劣的家庭ꎬ他们会慢慢长大ꎮ只是曾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ꎬ孩子后徐跛子不再打她ꎬ但孩子九岁时却淹死在池塘里ꎮ宿命是冷酷和残忍的ꎬ也是罪恶的ꎬ暗示着人类存在的荒诞和悲惨ꎮ«托养所手记»对智障孩子和重残成年人的描述更让人心碎ꎬ塞壬让我们感受着这些匿名者生活的黑暗和伤痛ꎬ咀嚼着庸常生命的宿命际遇ꎬ我们无法找到任何合理的、可实施的拯救法则ꎬ所以拯救也变成了无法逃离的宿命ꎮ
命运的偶然性宣告了人的真实处境ꎬ宣告了人生的几无意义、人的可怜、人值得同情、人需要安慰ꎮ正是在对偶然性的体认中ꎬ塞壬的散文达到了与本体命运的重叠:把现实世俗人生的真实ꎬ推到了人生本体命运高度上的真实ꎮ存在主义研究者巴雷特指出:“我们没有挑选父母ꎮ我们是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历史时代、一定的社会、带着一定的遗传结构ꎬ被我们的父母养出来———而且必须按照这一切去过我们的生活ꎮ因此ꎬ人生的起点就像掷色子一样ꎮ它的偶然性深深植根于一些无法逃避的事实中ꎮ”①在«哭孩子»中ꎬ塞壬描述了“一个长期目睹母亲被父亲暴打的孩子”ꎮ他的父亲是“跑货运的卡车司机ꎬ东北人ꎬ因为常年在广东跑车ꎬ就找了个小的”ꎬ他的母亲“原先是一家电子厂的女工”ꎮ“这样的二奶ꎬ在工业区附近有很多的ꎬ基本是工厂的女工ꎬ跟了不算有钱的有妇之夫ꎮ”塞壬明确地站在“苦孩子”一边ꎬ全面深入到了匿名者人生世相的个体意义和他们的宿命存在ꎬ展开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本质关怀ꎮ她站在日常经验的世界中ꎬ用她的存在之耳执着地指向“芜杂混乱的现场”和“暗无天日的城市的私处”:
那个流浪的异乡人ꎬ一直没有学会去做一个无动于衷的人ꎬ她的停留或者离开ꎬ在她的内心已经伤了一个很深的口子ꎬ很久都无法结痂ꎮ东莞的H镇ꎬ我还没有来得及再次踏进ꎬ那哭声却迎面而来ꎮ痛ꎬ我颤了一下ꎬ整个身体开始下雨ꎮ
那些异乡人和他们的孩子ꎬ都是城市的匿名者ꎮ塞壬以散文的形式对周遭“哭孩子”的匿名生活做出回答ꎬ对他们的哭声做出反应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挖掘一条隐秘的通道ꎬ抵达那些需要照亮、需要关怀乃至需要拯救的匿名者群体ꎮ«哭孩子»将一个孩子的命运ꎬ也是将一群人的命运ꎬ写得起伏、澄净而沉重ꎮ
在塞壬的散文里ꎬ那些匿名者的命运似乎总是含蕴着一种强劲的隐喻性力量ꎬ使作品不断拥有一种更具深度的哲学意味ꎬ直至抵达人的生命悲剧ꎮ在«羊»中ꎬ那个傻子淑兰“破败的身体ꎬ佝偻的背影”ꎬ暗示了人的孱弱无力和孤苦无助ꎮ在强大的神秘而黑暗的世界之中ꎬ人正如孤单的傻子一样ꎬ除了痛苦、恐惧之外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看着她们ꎬ我有时觉得自己也身在其中ꎬ我看到太多的人也身在其中ꎬ竟毫无知觉ꎮ我跟她们不同ꎬ但一样也有着羊一般的姿态ꎮ太多无法对抗的苦难ꎬ我也只能沉默ꎮ羔羊一样地沉默ꎮ”在有关傻子淑兰和两个疯姑娘的叙述过程中ꎬ近十次出现了羔羊的形象:“她们退缩、畏惧ꎬ
①
麦基编1987ꎮ
:«思想家»ꎬ第93页ꎬ北京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ꎬ
90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2期
用绵羊一般的表情看着你”ꎻ“她不惹是非ꎬ没有攻击性ꎬ干净、纯良ꎬ像一头温顺的绵羊”ꎻ“我们的脑海里一定共同想象着一件事ꎬ纯洁如同羔羊的孩子被侵犯了”ꎮ这种在想象中闪现的羔羊ꎬ是对人生做出的解释、言说和命名ꎮ傻子等同于羔羊ꎬ是以旷远悠长的宗教性象征ꎬ暗示着生命悲剧ꎮ在基督教中ꎬ羔羊是柔弱而无力的ꎬ只有跟从上帝才能具有安全感ꎬ才能获救ꎮ但是ꎬ这里却上
把离开大型钢铁公司的“这个大事件”写成一篇形式独特而文字扎实、内涵繁复而思想锋利ꎬ又意味幽邃的散文文本ꎬ反映了一个被隐匿者的思考、探索、焦虑和苦闷ꎮ1998年以前ꎬ“我”是一家大型钢铁厂里的工人ꎮ在那个厂子里ꎬ每天“我”都要带着自己的劳动工具———激光分选仪ꎬ呼吸着浓浓的铁腥味的空气ꎬ出没于钢铁料场ꎮ那里有“我”疯长的抒情欲望ꎬ也有“我”没有表达的爱帝缺席而仅有羔羊ꎮ在«爱着你苦难中»ꎬ“我”看见了弟弟“单薄、河水一样的命运”ꎬ“我想起尼采ꎬ他抱着一头生病的老马放声大哭: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呀!我不知道ꎬ在安静的夜晚ꎬ是否有人会细致地抚摸他们平躺的肉身和魂灵ꎮ”在«消失»中ꎬ“我看见了农民清澈如水的命运ꎬ那种深藏在丰收喜悦背后的悲伤:世代都无法改变的贫穷ꎬ靠天吃饭ꎬ像牛一样ꎬ有的只是原始的、体能的较量ꎬ终其一生ꎬ直到老死”ꎮ羊、马、牛ꎬ这些具有深意的象征性意象ꎬ是塞壬在给那些匿名者重新命名ꎬ给他们符号化的表达与指认ꎮ
二
在人类的历史命运之下ꎬ才有个体的命运ꎮ历史命运只有以个体命运为形式ꎬ才能感性地体现出来ꎬ才能获得具体性和得到肉身化ꎮ塞壬的散文力图从个人的生活现场出发ꎬ遵循现代审美原则对近距离的历史进行重塑ꎬ说出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状态ꎬ说出个人于时代和集体大背景下的悲哀和欢愉、痛楚和不安、幸福和败坏ꎬ在个人的小历史中来认识生活和自我ꎬ来探询历史、文化、人性的意义ꎮ
塞壬在«转身»里对历史变革中的个人经验做了痛彻、真诚的表达ꎬ达到了精神和修辞的真诚ꎮ«转身»描写“我”作为“集体所有制合同工”所遭遇的心灵挣扎ꎮ“转身”是多向性的隐喻ꎮ“列的转身我”要面对命运的转身ꎮ从现实到精神ꎬ生活方向的转身ꎬ从精神到肉体ꎬ整个人ꎬ一系实现了脱胎换骨的重大转身ꎮ在«转身»里ꎬ塞壬
情ꎮ然而ꎬ在“下岗分流”中ꎬ“我”不得不自动去职ꎬ开始了一次缓慢ꎬ痛苦ꎬ复杂ꎬ却又意义重大的转身过程———“不论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ꎬ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做过强烈的挣扎”ꎮ离开和留下ꎬ从来都是人生的两难ꎮ而在这相遇相离的转身过程中ꎬ倘若放大命运的细部ꎬ并对这细部详加考察ꎬ我们会看到一个人的一生充满了多少偶然与不确定ꎬ这些偶然和不确定ꎬ常常在瞬间改变了我们人生的航道ꎮ“1998年ꎬ当那个大事件将要来临之时ꎬ我相信有太多人完成了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转身ꎮ”“总像影子一样贴着我”的小师妹菊ꎬ可能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被组合掉ꎬ“菊的命运ꎬ只能听天由命”ꎮ“我谢绝了菊请我吃饭的要求ꎬ我不能矫情地ꎬ再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我对她命运的牵挂ꎮ”人被投入命运却无从选择ꎬ只能被命运拖着走ꎮ在塞壬的散文里ꎬ历史的变革与个人的遭遇相遇ꎬ她实现了历史意识与人性深度的契合ꎮ“给人们内心带来了颠覆性的震撼”的是散文的最后叙述ꎬ“我从没料到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会那样难过ꎬ我从来不知道我对料场怀有这么深的情感”ꎮ塞壬深刻地写出了时代洪流裹挟之下的底层命运的遭际与追寻、灵与肉的挣扎与自救ꎮ塞壬对“转身”时的种种细节描写ꎬ让人饱尝被照亮、浸淫和刺痛的感觉ꎮ这意味着塞壬把个人情感转化为时代宏伟叙事的冲动ꎬ但它不再指向一种虚妄的宏大叙事ꎬ而是把一个时代的沉痛化为深刻的个人经历ꎬ把对历史的醒悟化为混合着自我追问和见证的叙述ꎮ
意味深长的描述«转身»是对社会转型中的中国现实状况的
ꎬ揭示了不对等的生活对人的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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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身份上ꎬ我跟班组的其他人还有些不一样ꎮ他们的标签是:全民所有制合同工ꎮ我的标签是:集体所有制合同工ꎮ在班组ꎬ我和菊都是弱者ꎬ这个标签让我跟菊一样ꎬ备受歧视ꎮ”标签化的命名是一种境遇ꎮ在这个秩序井然的标签化生活里ꎬ每个人事实上都具有无奈ꎮ20世纪末至今ꎬ随着经济政治体制的改革ꎬ市场经济的确立ꎬ中国用短短的时间就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ꎮ外开的童年伙伴苦贞“父母都是农民”ꎮ“我依稀记得苦贞在我耳边说ꎬ很害怕在田里跟许晓东对视ꎬ很害怕遇见他的目光ꎮ”“贫穷、卑微的地位ꎬ苦贞觉得许晓东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一个农民ꎮ”塞壬的书写凸显了一直隐藏于中国人心灵深处的身份认同问题ꎮ乡村人格被城市所排挤的记忆书写ꎬ清晰表明乡村和城市两个世界的疏离关系ꎬ隐含着塞壬对这种不对等的强有力的揭示:“也许ꎬ部条件再一次为文学提供了转向的契机ꎮ如何逼视庸常或反常的生命形态ꎬ以更适合的表达方式体现在社会变革中人们的真实伤痛以及人类存在的各种可能性ꎬ成为塞壬写作中面对的问题ꎮ在这个问题上ꎬ塞壬的散文在思想上、形式上都有大的新的突破ꎬ和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相称ꎬ和这个时代日益丰富复杂的心灵相称ꎮ当1998年ꎬ“下岗”一词席卷钢铁公司这艘百年巨轮ꎬ我们过多地关注着一种体式向另一种体式的转型ꎬ但却忽略了所谓“转型”和“下岗”这些冰冷术语背后真实而鲜活的个体ꎮ塞壬以一种文学的崭新话语立场和书写方式ꎬ呈现了他们经历裂变的痛苦和巨大的精神失落ꎬ他们被漠视的尊严、困惑、挣扎和矛盾ꎮ
塞壬的散文是时代和命运的显影者ꎬ是个体与现实、历史之间的精神对决ꎮ«消失»同样揭示了城乡不对等的生活对人的压迫ꎮ在这篇散文里ꎬ“钢铁和水稻ꎬ潮湿的枕木ꎬ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铁轨ꎬ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ꎮ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ꎮ这是两个大词ꎬ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ꎮ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ꎬ它像一道咒语ꎬ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ꎮ在钢铁和水稻杂糅的空间里ꎬ塞壬再现了“半边户”的真实生活场景ꎬ保持了对自身身份的历史记忆:“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ꎬ我的母亲和我们在农村ꎬ我们家就叫半边户ꎮ”“母亲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ꎬ城市不属于她们ꎮ”跟“我”一起长大的男孩许晓东也是“半边户”的孩子ꎬ“他身上没有农村孩子的自卑以及城市孩子的优越感”ꎮ而另一个无法绕
我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民ꎬ我在当时无法真切体会苦贞的感受ꎮ”初二那年学校放“农忙假”ꎬ“了她家双抢的主力我”应邀在苦贞家真正做了一个月的农民ꎬ“那一次我看见了农民清澈ꎬ充当如水的命运ꎬ那种深藏在丰收喜悦背后的悲伤:世代都无法改变的贫穷ꎬ靠天吃饭ꎬ像牛一样ꎬ有的只是原始的、体能的较量ꎬ终其一生ꎬ直到老死”ꎮ大地需要被重新发现ꎮ在城乡差别、生存观念等多种历史背景聚合中ꎬ塞壬对人物命运的必然性进行了独特的探问ꎬ对人的卑微命运进行了深入的解剖ꎮ塞壬将苦难的抽象溶解于历史的生活场景之中ꎬ溶解于具体的个人命运之中ꎬ在苦贞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关于苦难的一般性解释ꎮ塞壬是那个时代的一根敏感的触须ꎬ深入到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部分ꎬ唤醒了城乡中国所特有的那种普遍性的记忆ꎮ
散文«匿名者»更像一部个人历史的供词ꎬ以个体的存在验证这个时代ꎮ在«匿名者»中ꎬ塞壬书写了自己在广东九年的漂泊匿名生活ꎬ书写了那些匿名在城市中的人:“九年的匿名流浪生涯顽癣一般地真实ꎬ它混乱、落魄、阴郁、压抑还有疯狂ꎬ被厄运追赶ꎬ在困境中沉浮ꎮ”“2009年ꎬ我结束了在广东九年的漂泊生涯ꎬ一个叫塞壬的写作者ꎬ她是这段匿名生活的终结者ꎮ我填写了一张东莞图书馆的入职表ꎮ但这次ꎬ我填写了真实的姓名、出生地、年龄以及最简洁干净的经历ꎮ我一笔一画地写着ꎬ饱蘸着力量ꎬ仿佛要把字刻在纸上一样ꎬ永不再改变ꎮ面对自身的真相ꎬ我竟然感到茫然ꎬ太陌生了ꎬ陌生到可疑ꎮ这得要追溯到多少年前啊ꎬ眼前定格在表格上的这个人———黄
92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2期
红艳ꎬ她已消失了多年ꎮ”“成为城市的匿名者ꎬ我们别无选择ꎮ”“篡改的名字ꎬ伪造的经历ꎬ被切割的时光ꎬ频繁地迁徙ꎬ生活的碎片被扔在各个城市的角落ꎮ”塞壬写出了滚滚时代潮对个人命运的裹挟ꎬ凸显了生活荒诞与残酷的一面ꎬ透露出对匿名者生存状态的无限悲悯ꎮ灵与肉的挣扎与救赎始终在同时进行ꎬ肉身的沉重和精神的律条始终伴随着匿名者们ꎬ“躲闪的目光、虚张的言辞总会
间ꎮ两年之后ꎬ我将那一段经历用了一个飞字ꎬ飞翔ꎬ飞奔ꎮ它说出了姿势和表情ꎬ它传达出自在、自得甚至有某种轻快的信息ꎬ有脱逃的快意ꎮ”既然她让自己的生活“飞”了起来ꎬ她就拥有了与“快和飞”相伴相生的现代性体验ꎬ比如失重ꎬ轻盈ꎬ晕眩ꎬ惊慌ꎬ甚至短暂的颓废ꎮ在«声嚣»等以南方生活为背景的散文中ꎬ我们看到了现代的城市是这样一个“城市”ꎬ一个美与诗意正在流失的暴露出某种狡狯的特质ꎬ以及ꎬ永远给人的不确定感ꎮ他们没有浑然天成的从容ꎬ那是因为:他们有着真正的畏惧、恐慌以及无法预知的生活所带来的焦虑”ꎮ散文写“我”的匿名生涯ꎬ这既是一种历史叙述ꎬ也是个人命运的变迁史ꎮ当身边的匿名者不断地离开、出走或陷入无望的混乱ꎬ她有过不满、怀疑、痛苦、失望与沮丧ꎬ直至走向激愤与绝望ꎮ«匿名者»写出了个人是怎样在历史叙事里面被归类、被整合ꎬ归类整合到匿名ꎮ
塞壬喜欢在散文中探讨一些有关人类命运、生存境遇等具有永恒意义的命题ꎬ关注与反思时代的变迁及其所带来的一系列精神问题ꎮ在«在镇里飞»«下落不明的生活»«漂泊、爱情及其他»«“月末深广线一代每一次的出发»等众多描写南方生活的散文中ꎬ”游走在路上ꎬ都是一个未知ꎬ只有漂泊ꎬ”ꎬ没有目标塞壬像“ꎬ混合着垮掉的颓废与反叛的双重精神ꎮ在塞壬的这些散文中ꎬ不乏“不断闪现的温暖和善意”式的词汇ꎬ也有着在某种特定的时空才能产生的柔软而平复的心理感受ꎬ但它们早被其流浪生涯中更多的“漂泊、动荡、茫然、悲愤”“挣扎、喊叫、对抗、破碎、痛”所挤兑、所压榨、所粉碎ꎬ继而“消失”得微乎其微ꎮ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被现代性绑架的生活ꎬ也是一种充满着现代性体验的生活ꎮ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可以用一个字来表达:快ꎮ不再稳定的生活ꎬ不再固定的职业ꎬ来不及回味的心情ꎬ即生即灭的爱情ꎬ它们都是快的分泌物ꎮ而塞壬显然是在被这种快裹挟着ꎬ她自己的生活也就变成了现代性的形象写照ꎮ她在«在镇里飞»中写道:“2005年ꎬ我不停地游走在东莞的常平镇、厚街镇、虎门镇之
城市ꎬ—个充满忧郁、贫困、病痛和暴力的城市ꎬ一个人的身体、心灵和灵魂无处安放的城市ꎮ城市更多地在改变人的心灵ꎮ被街道、楼房和围墙所切割的生活ꎬ被程式化和繁文缛节所包围的生活ꎬ造就了人的隔膜、伪善和虚荣ꎬ带来了人性的压抑和失落ꎮ城市的天空和地面在时时刻刻改变着人的观念和心态ꎬ改变着人的命运和结局ꎮ塞壬很好地将自己的生存背景融入了自己的散文ꎬ她用个人的眼光审视着“南方逼仄的生存的场”ꎬ使之成为个人经验的一部分ꎮ“南方逼仄的生存的场”被个人经验重新编码ꎬ变成个人内心生活的一部分ꎮ她在«下落不明的生活»中独白:“如果不对命运妥协ꎬ我就得一次次地离开ꎬ我的下落不明的生活将永远继续ꎮ”个人的抉择与命运构成的顽强冲突ꎬ西西弗斯式的命运抗争ꎬ在塞壬这里以更加细致的智性思索加以表现ꎮ巴尔扎克说ꎬ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ꎮ塞壬让我们看到ꎬ散文也完全可以提供一个时代被隐匿的秘史ꎬ一个时代碎片式的精神传记ꎮ
三
通读塞壬的散文ꎬ可以发现“孤独”是贯穿其文本的核心因素之一ꎬ孤独是匿名者生存境遇的一个突出特征ꎮ孤独作为一种现象ꎬ一种心境ꎬ一种表现对象ꎬ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史上算不得稀奇ꎬ尤其是在“上帝死亡”的20世纪ꎬ它几乎成了无处不在的世界性文学主题ꎮ在某种意义上ꎬ塞壬散文的孤独意识ꎬ来自对西方现代主义的观念性模拟ꎮ她的散文浸透了她对孤独的深切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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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无法让我获救ꎬ它太弱了ꎬ它无法医治孤无声无息ꎬ像沉入漆黑的深水里ꎮ”(«在镇里飞»)“很久了ꎬ没人认识我ꎬ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ꎮ惯于穿行城市ꎬ匿名ꎬ隐秘ꎬ漂泊ꎬ我像注视着别人那样注视自己ꎮ”“孤独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东西ꎮ它也越长越大ꎮ”“我看着破碎的蜂巢ꎬ残局一样ꎬ照着我一个人那巨大的ꎬ无边无际的ꎬ挥之不去的孤忍不住要发抖ꎬ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ꎬ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ꎬ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ꎮ那庞大的生产链及有形和无形的机器ꎬ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ꎬ全部的形态是一个形态ꎬ它们变成了一种回响ꎬ在我头顶隆隆而过———不ꎬ它们是从我身上碾过ꎮ一些词只与时代有关ꎬ下岗、分流、买断ꎬ当那个时独ꎮ”“没有人认识我ꎬ我在哪里ꎬ我将要去哪儿ꎬ
独ꎮ”(«入侵者»)“孤独ꎬ我这里是ꎬ而父母之间也是ꎮ”“我常打量着自己的生活:卑微ꎬ贫乏ꎬ无聊ꎬ被孤独浸透ꎮ”(«消失»)“人们看到了我在生存的场里ꎬ贴着地在镇里疾奔ꎬ历经动荡、危险、肮脏的行程ꎬ而内心飞翔ꎬ我说出了肉身的姿势和精神的姿势ꎬ我说出了自由和爱情都无法取代的孤独ꎮ”(«匿名者»)“致密的夜和孤独袭来ꎬ我无从抗拒ꎮ”(«南方的睡眠»)“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ꎬ她“保持着楚人最古老的抒情”ꎮ(«悲迓»)对于孤独的反复言说是塞壬散文的一个贯穿主题ꎮ塞壬本身是一个对孤独十分敏感并耽于孤独的特殊个体ꎬ她对孤独的体验可谓深入骨髓ꎬ她的散文饱含着对生命的怜惜和对生命情境的伤感经验ꎬ“把黑夜和孤独推向更深的黑夜和孤独”ꎮ塞壬是一个孤独的窥视者ꎮ她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ꎬ她把那些精神分裂的碎片反复审视ꎬ她发现那里面只包含一个“无”ꎬ一个可怕的虚无ꎮ虚无构成了人在世界之中最初始的生存境况ꎮ处身于这一境况人的基本生命情态就是孤独ꎮ
孤独是一种真切的隔离ꎬ它体现为个体对世
界的一种出离状态ꎬ个体与外部世界的紧张对峙ꎮ像“孤独感”这样的生存意识ꎬ它不仅是非常个人化的内心经验ꎬ又是以社会文化提供的广博丰厚的土地为扎根的条件ꎮ在塞壬的散文里ꎬ孤独不是一个人的情绪ꎬ而是社会和个人共同堆砌的ꎬ一个人的孤独有可能是一个群体的孤独ꎬ一座城市的孤独ꎬ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孤独ꎮ«转身»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我时常试图触摸我的一九九八ꎬ但总是
代过去ꎬ它们也就死了ꎮ我在一个下午脱下了蓝色的工装及红色的安全帽ꎬ空着手ꎬ一个人走出钢铁厂的铁门ꎬ它“砰”地关上了ꎬ它把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切断ꎮ那个遥远的下午如此简单ꎮ
在塞壬的书写里ꎬ孤独带有非常强大的否定ꎬ孤独就是对社会现实的任何事物的不认同ꎮ“一个人走出钢铁厂的铁门”ꎬ这是远离遮蔽走向澄明之所的心灵突围的开始ꎮ“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切断”ꎬ孤独的个人在摆脱了传统思维方式之后试图重建她与世界的关系ꎬ她与历史的关系ꎬ她与文化与思想的关系ꎬ甚至还包括她与自己的关系ꎮ“应该可以转身我应该完成了个体的独立意识和自由意识ꎮ”塞壬“转身”的那种“孤独感”ꎬꎬ我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叛逆ꎮ“孤独感”是现代主义的基本生存态度ꎬ“孤独的个人”是个体向社会夺回完整性存在的体验方式ꎮ«转身»中的个体在进行个性张扬的时候是伴随着内心压抑的ꎬ因而导致了“我”孤独地离开ꎮ小师妹菊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被组合掉ꎬ这个孤独的弱者将会更加孤独ꎮ面对这样的弱者ꎬ“我感到我在耻辱地活着”ꎮ菊那种深邃的内心“孤独”ꎬ我在真实的生存中体验到了ꎬ但没有勇气与她沟通ꎮ菊的孤独体现了人在本体命运层次上的恐惧、茫然ꎬ进而产生了人与世界分裂、甚至人与自身分裂的强烈情绪ꎮ个体无一例外地要面对并承担生命中的焦虑与孤独ꎮ
孤独感ꎬ事实上只有在一个适宜滋生和繁殖的特定境遇中才会萌生ꎮ英国现代主义文学代表
94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2期
人物伍尔芙在与朋友的书信中就称其周围的社会为“孤独之泉”ꎮ塞壬在散文«匿名者»里ꎬ描写了被金钱扭曲异化了人性的“体面的匿名者”和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女白领ꎬ他们身上的“人性之恶”便是“我”的“孤独之泉”ꎮ“我”在应聘担任一家时尚杂志编辑部主任时ꎬ帮助同是湖北女孩的李艺化名为易丽ꎬ使她顺利地通过了人事经理那一关ꎬ成为一名采编记者ꎮ不到一年ꎬ这个叫易丽的
者的生活ꎬ似乎没有一个值得依赖的人ꎬ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ꎮ
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ꎬ塞壬一直坚持对爱和希望的言说ꎮ孤独与苦难考验了作家爱的能力ꎮ塞壬虽然对爱的丧失、对孤独和遗忘有锥心的体验ꎬ但她从未放弃对理解的寻求和希望ꎮ塞壬的散文始终是为理解而写ꎮ塞壬说:“一个人想要变坏ꎬ想要变得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ꎬ变得不再有女孩卷走了三万多块钱的广告款ꎮ这让“我”感叹:“看透一个人太悲凉了ꎬ让人难受ꎮ我感到了孤独和一阵阵的悸冷ꎮ”“我”篡改经历ꎬ被聘为一家珠宝公司的品牌策划ꎬ“我”精心策划的一个品牌推广方案ꎬ被市场部经理萨宾娜小姐否定ꎬ她“手竟然将公司的策划案私自卖给了我们的竞争对!”“我的整个肉身做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ꎬ
我将我全部的悲伤、我的血、我细瘦的躯体、我河水一样的命运ꎬ用我如柴的右手凝聚着巨大的痛楚掴过去ꎬ不ꎬ它们是整个地砸过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ꎬ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ꎬ人的心灵体系也为金钱所维系和异化ꎬ“我”不得不面对世界孤独地存在ꎮ人不仅与别人疏离ꎬ人更与自我疏离ꎬ分离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交流ꎬ人成了一个孤独的我ꎮ“我”作为“匿名生活”中的参与者ꎬ亲历者ꎬ“自身的真相”也被毫不留情地省察、解剖、审判、清理:“阴郁ꎬ黑暗ꎬ隐疾ꎬ我这破败的人生ꎬ我将如何穿越这内心的地狱ꎮ”“我”与她们ꎬ“一脸真诚掀起我”与自己都是真正隔膜开来的孤独者“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生活”的暗角ꎮ塞壬ꎬ
让我们窥见其内质的碎影ꎮ在«下落不明的生活»中ꎬ“我对自己充满疑惑ꎬ像是凝视一个异类”ꎮ对于城市的匿名者ꎬ他们无家可归ꎬ匿名者所生活的“城市”只有作为一种压迫性的孤独氛围来理解才是合理的ꎮ游走于现实的广东与记忆的湖北ꎬ在两头切换的时空里ꎬ塞壬过着一种匿名
感动ꎬ不再去爱ꎬ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ꎬ我失败了ꎮ但是ꎬ我要为自己祝福ꎬ这么些年ꎬ我终究保持了良善ꎬ保持了感动和爱ꎮ”①塞壬的散文直接以爱为题ꎬ将人性的苦难以及生命救赎等复杂的情感体验融合到一起ꎮ塞壬承担式地对待一切感情ꎬ毫无遮拦地爱着那些隐匿在底层的个体ꎬ一直怜悯地注视着他们:弟弟、母亲、婶娘、堂妹ꎬ曾经并肩作战的师妹和萌生情愫的师兄ꎬ仅是普通同事却又是被侮辱与损害的职员ꎬ广深线上满怀疲惫的过客ꎬ一同长大的精神分裂的女人ꎬ住在棚户区的奇怪女子和她经常啼哭的男孩ꎬ托养所里的智障孩子ꎬ即将去世的祖母这么多的匿名者需要塞壬用爱去重新命名ꎬ她的爱强烈而广阔ꎬ沁人心脾又痛彻肺腑ꎮ她是一个有体积、有速度、有温度、有力度的塞壬ꎮ她是有血有肉ꎬ迎面把你撞痛的塞壬ꎮ她用爱化解孤独的存在ꎬ化解悲剧的存在ꎬ寻找自我的救赎ꎮ尽管化解似乎是不可能的ꎬ但永远是有希望的ꎮ
【作者简介】柳冬妩ꎬ东莞文学艺术院一级作家ꎮ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塞壬:«我无情可抒并对诗意反动»ꎬ«黄河文学»2009年第5期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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