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诗歌对嵇康诗文的继承和新变
作者:李烜星
来源:《汉字文化(教育科研卷)》2018年第19期
【提 要】嵇康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他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对唐代士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诗歌中有许多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这些诗句有其相似之处,但受时代背景和诗人经历影响也有各自不同的特色,通过对唐代诗歌中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的检索和分析,可以考定嵇康思想对唐代士人的影响,理解从魏晋到隋唐士人的精神流变。 【关键词】嵇康; 唐诗; 继承; 新变
嵇康作为魏晋时期重要的文人,其为人与诗文一直受到士人的关注与接受。迄今为止,对嵇康接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嵇康为人的接受研究上,如束莉,吴怀东的《六朝庄学的世俗化与嵇康接受中的讥评》从六朝庄学分析六朝士人对嵇康的接受并考察古代士人心态演进的轨迹;林阳华的《论唐代诗人对嵇康的否定》从“养生”“慵懒”“饮酒”及思想信仰、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考察唐代士人对嵇康的否定,并探讨其中折射出的唐代士人的时代风貌;刘宁,王之瑶的《论唐代诗人对嵇康的文化接受》从人际交往、生活乐趣和对《广陵散》三方面考察唐代士人对嵇康的接受和原因。但关于后代文人对嵇康诗文化用的研究还较少,本文便从唐诗中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中入手,以“目送归鸿”“刚肠疾恶”“七不堪”等三句诗来考察唐代士人对嵇康诗文的继承和新变。
一、唐诗中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
嵇康作为唐代士人追寻魏晋风度的一个关键人物,在唐代士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受唐代经济政治的繁盛局面对唐代诗歌创作的影响,唐代诗歌中出现了许多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其中主要以“目送归鸿”“刚肠疾恶”“七不堪”等诗句为主。 (一)目送归鸿中的艺术境界
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 其十五》写到:“息徒兰圃,秣马华山……郢人逝矣,谁与尽言?”此诗格调幽微高远、境界开阔壮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句超然飘逸,达到了物我两忘之境,有俯仰自得、得鱼忘筌之意,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句诗由于其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而受到唐代士人的青睐,如王昌龄“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独游》),李颀“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野老曝背》),钱起“醉来倚玉无馀事,目送归鸿笑复歌”(《仲春宴王补阙城东小池》)。唐代士人们或承袭其意,或取其境界,以此表达眷念亲友之情或悠然自得之意。 (二)刚肠疾恶中的名士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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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写到“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此文虽为绝交书,但文中却是嵇康对山涛的一场坦诚倾诉,“刚肠疾恶”一句因其坚傲不屈的心境也受到唐代士人的广泛使用,如杜甫“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壮游》),“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入衡州》) ,白居易“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哭孔戡》)。唐代士人们多取其意,表达嫉恶如仇之意。 (三)七不堪中的人格魅力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写到“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此信中“七不堪”是指卧喜晚起、抱琴行吟、性复多虱、不喜作书、不喜吊丧、不喜俗人、心不耐烦。嵇康的“七不堪”在当时虚伪的“礼法之士”看来固然难以容忍, 但实际上并无一个是非常出格的不合乎礼义的行为,“七不堪”实际上表达的是嵇康的政治立场与人生追求。唐代士人对嵇康“七不堪”的化用有许多,如孟浩然“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京還赠张淮》) ,张祜“似此成乖懒,嵇康七不堪”(《江南杂题三十首其十二》)。 二、诗句中的继承与新变
唐诗中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非常之多,对于唐诗中化用嵇康诗文的诗句的研究,可以更好地解读唐代诗人对于嵇康的态度,认识“嵇康情结”在唐代所产生的影响。
《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是嵇康四言诗的代表,以《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 其十五》最为有名。这组诗是嵇康为送其兄嵇喜参军而作,嵇康幼年失怙,幸“母兄鞠育,有慈无威”(《幽愤诗》),因此与母兄关系十分深厚。对怀有“不以出仕为怀”思想的嵇康来说,嵇喜入军从仕无不是一种惋惜,因此嵇康诗中不仅有离别之情,更有借题抒怀之意,所描写的嵇康想象嵇喜在行军之暇领略山水乐趣的情景,是理想化了的景象,其中表达的是嵇康对理想人生境界的向往。嵇康将自己的生活情趣寄托在了兄长身上,体现的是嵇康心游物外,脱俗于尘世之间的风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句,目送的是入军离去的兄长,更是嵇康不愿屈服于司马政权的意志,手挥的是手中的五弦琴,更是嵇康“唯为名士终世”的思想境界,是嵇康对中乐游天地、忘怀人世精神的诠释。
《独游》作于唐玄宗开元四年(716),为王昌龄早年隐居灞上时的作品,此时王昌龄过着“开门望长川,薄暮见渔者。借问白头翁,垂钓几年也。”(《题灞上》)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一句便是化用了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中沉醉于自然之间,忘乎所以的意境。《野老曝背》作于李颀晚年,是李颀辞官归隐后的作品,“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这句具有闲适安逸之情的诗句,正是李颀脱身世俗隐居田园后的真实写照。《仲春宴王补阙城东小池》作于安史之乱后,钱起在安史之乱后诗歌的风格有了较大的改变,诗中不再像盛唐时期那样充满兼济天下的大志,而是寄情于山水景物,“醉来倚玉无馀事,目送归鸿笑复歌”一句虽表现了超脱凡世的隐逸风调,但读来不由令人体会到钱起心中寂寞清冷的孤独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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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巨源绝交书》写于嵇康晚年,此文可谓是嵇康身死的导火索。嵇康作为曹魏政权的拥护者,一直对司马政权采取了拒不合作的态度,因此当与嵇康相知相交的山涛违背誓约且欲向司马氏举荐嵇康时,嵇康怒而挥笔写下了这篇绝交书。然嵇康清楚山涛的举荐是为了让他避祸以保全性命,因此此文虽为绝交书,却是“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文中痛骂的虽是山涛,实际上却是痛骂天下苦心钻营的人士和虚伪腐败的名教。“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嵇康言自己性格倔强,厌恶坏人坏事,说话率直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便发作。“七不堪”中嵇康描述了他的生活态度,他喜爱睡懒觉、吟琴垂射,不喜端正长坐、写信吊丧、与俗人相处、为世俗忧扰,可做官后一切他喜爱的都不能做,一切他不喜的都要做。这两句诗文虽写的是嵇康的人生态度,实际上却是嵇康对出仕为官的态度,是嵇康对司马政权标榜的虚伪礼法的讥讽和抨击。
《壮游》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为杜甫在安史之乱时的作品,其中“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便抒发了杜甫对战乱给百姓所带来的疾苦的憎恶。《入衡州》作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便写出了杜甫对战乱和官兵勾结的痛恨之深。《哭孔勘》一诗表达了白居易对孔勘之死的哀痛,其借“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一句抒发自己对孔勘之死的惋惜与伤感,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官场相互勾结,上下包庇的讽刺。
《京还赠张淮》作于唐玄宗开元十七年(729),为孟浩然将要离开京城时的作品,“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一句借用了嵇康“七不堪”所表达的对为官的厌恶之意表明了自己归隐的决心。《江南杂题三十首其十二》作于张祜晚年闲居期间,“似此成乖懒,嵇康七不堪”一句虽化用的是嵇康表达不愿为官的“七不堪”,表达的却是自己对平凡淡泊的生活的喜爱与闲适。 三、诗句继承与新变的原因
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句中所抒发感情的着重点在于对看淡世俗后清心归一的内心感受,诗中所含的也是对与自己志向不同的兄长的倾诉,因此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句的主要情感是抒发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玄学境界和对兄长的珍重告别。
王昌龄的《独游》中“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一句虽化用了嵇康沉醉于自然脱身世俗之情,但此时道教的兴盛和统治者对隐士的礼遇促使了隐逸思想的畅行,由隐而仕成为了士人所追求的大道,王昌龄虽隐居灞上,却不是出世,而是想借士人由道举入仕的终南捷径来达到入世的目的,“昌龄岂不解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上李侍郎书》)中便是王昌龄隐而仕思想的阐发,因此“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一句实体现了王昌龄对出仕的渴求,这是王昌龄对自己希望入仕的美化,虽也抒发了寄情山水之意,但更多的只是此时无法为官,借此抒发愁绪罢了。李颀是盛唐时期著名的边塞诗人,他早年的诗文多描写军旅生活,但他性格旷放洒脱、厌薄世俗,对黑暗的官场充满唾弃,便选择了辞官归隐。他后期的诗文中,边塞诗歌也不再占主体,而多描写隐居后的田园生活,他已对官场黑暗失望,早年诗歌中渴求建功立业的思想在后期中也很少体现,所以“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一句中更多继承了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中脱身世俗之意。《仲春宴王补阙城东小池》是钱起晚期的代表作之一,安史之乱后,唐朝由盛转衰,藩镇割据势力权控唐朝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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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钱起对中落的唐朝政府充满失望,满心悲切,诗中再也寻不到那个胸怀大志、意气风发的大才子形象,而是充满了颓丧安乐之情。“醉来倚玉无馀事,目送归鸿笑复歌”虽化用的是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中开阔明朗的意境,却与嵇康乐观闲适的感情不同,这里的归鸿远去是在借嵇康的乐描写自己内心的哀,所给世人描绘的更多的是钱起失意落魄的醉酒形象。 《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嵇康散文的代表作之一,这篇散文中嵇康將自己的人生志趣剖析得一清二楚,此文的题目虽是“绝交书”,但文中着笔的多是嵇康的处世态度和不愿为官的想法,因此“七不堪”与“刚肠疾恶”表达的实是嵇康对欲谋权篡位的司马氏的不齿和讨好司马氏的官员的鄙夷,是嵇康思想中儒家忠节观的明确体现。
杜甫的《壮游》一诗虽描写的是“壮”游,却作于杜甫安史之乱时颠沛流离的路途中,此时的杜甫在流亡途中看遍了百姓流离失所、战火纷飞的凄惨场景,不由得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唤。杜甫作为现实主义诗人,其诗中描写的更多是人间疾苦,“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一句诗虽也表达了此时杜甫对不轨之徒扰乱天下的愤恨,但更多的却是杜甫对黎明苍生的关怀与希望改变百姓食不饱腹生活的忧国忧民之思;《入衡州》则作于安史之乱后,战乱平息后杜甫面对满目疮痍的九州大陆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对于在战乱途中所经历的各种烽烟四起的场景,发出了“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的感叹,此句诗虽化用了嵇康“刚肠疾恶”中对为君者不仁,为官者不义的憎恶,更多的却是在传达杜甫对四海安定、国泰民安的渴望,是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宏伟抱负再现。白居易对孔勘的死讯悲愤难耐,写下了饱含情感的《哭孔勘》一诗,此诗题目虽为“哭”,实则为“愤”,孔勘身为一个忠义贤能的人却得不到政府重用,被小人所逼最后默默死去,“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一句既是白句易对孔勘的高度评价,也是白居易对官场阿谀奉承,上下勾结的抨击。此句诗虽化用了嵇康“刚肠疾恶”中所表达的人格中对黑暗官场的深恶痛疾之情,但更多的是白居易对政治弊端的批判,所体现的更多的是白居易“兼济天下”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思想。
《京还赠张淮》写于孟浩然离京之际。孟浩然出生于敬重儒风的家庭,有着强烈的功名抱负,但在以诗文干谒权臣名士未果后逐渐产生了隐居的思想,且孟浩然受长期隐居鹿门时接受的遁世思想的熏陶,虽还抱有入朝为官的念头,但此时他“应进士举不第”且“受举荐未果”,在连受挫折且看破了官场黑暗腐败的本质后,决意离京并终身未入仕。“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一句虽化用了嵇康“七不堪”中所抒的不愿为官之意,但更多抒发的是自己不愿与世俗洪流为伍的隐逸思想。张祜早年诗歌风格具有纵情声色、流连诗酒的独特风格,因此得元稹言“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致使令狐楚的举荐不报。张祜虽心存报国之志,希望能效力朝廷,一展抱负,却因其性情狷介孤傲,多次受辟,最终只得隐居江湖寄情山水,因此《江南杂题三十首 其十二》一诗与张祜早年的诗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中描写的是世外桃源之景,“似此成乖懒,嵇康七不堪”一句诗抒发的也是宁静致远之意,虽化用了嵇康“七不堪”一句,却将着重点从不愿为官转移到了喜爱自己的生活风格上。 四、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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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朝的各个时期,不同诗人笔下所化用的嵇康诗句各有其的继承与不同的变化,在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 其十五》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句诗中,士人们化用的多是嵇康深邃辽远的意境并将其反对司马政权和黑暗官场的情感转化成抒发自己对志向的追求和内心的情感。《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刚肠疾恶”和“七不堪”两句诗中,士人们化用的多是嵇康嫉恶如仇的人格和讥评官场勾结的态度并将其不愿为官、寄情山水的情怀转化成对天下苍生的记挂之情和阐述自己的人生志趣。虽因社会背景和个人经历的影响,这些诗文的含义发生了变化,但仍能从其中窥到那位“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才子的魅力与风度。通过对唐代诗歌中化用嵇康诗文中继承和新变两方面的考察,我们也能进一步认识嵇康精神对唐朝士人的影响,理解魏晋到唐代士人精神的流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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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2014《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白氏长庆集》,线装书局。 董; 誥1983《全唐文》,中华书局。 宋; 祁、欧阳修1975《旧唐书》,中华书局。 杨伯峻2018《孟子译注》,中华书局。 袁行霈2018《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
孙映逵2013《唐才子传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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