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使人更孤独

过度依赖网络，会使交往能力退化，让社会关系变得易碎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孙夏力

一家嘈杂的饭店里，哈佛大学学生马克正与女友共进晚餐。席间，马克滔滔不绝，从智商讲到学校社团，女友努力想接上话，却发现怎么都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反而因为打断了他的讲话备受埋怨。这样反复几次，女友愤而离席，马克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失落的马克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在博客上将女友痛骂一通，还觉得不过瘾，又通过黑客技术入侵学校资料系统，轻而易举搜集到全校女生的照片，并建立了一个网站，将照片上传供全校同学评论、投票。仅几个小时，投票记录就高达2.2万次，这让马克的心情大为好转。

在网络上，全哈佛的女生都在马克的掌握之中；现实中的他，却无法跟女友好好吃一顿饭。

这是今年好莱坞热门影片《社交网络》的开场情节。剧中主人公马克，就是现实中脸谱网（Facebook）的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 如今，脸谱已成为潮流、时尚的代名词。在它之后，聚友（Myspace）、推特（Twitter）等一系列旨在帮助人们建立联系、分享资源、游戏互动的社交网站相继诞生，且用户数量急速攀升，影响力也不断扩大。但很快，人们发现，火热的网络社交背后，越来越多的人却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孤独。对于社交网络的广大用户，等待他们的现实很残酷——就算有上亿个联系人，也赶不走孤独这个敌人。

生活方式被改变

【电影情节：由于侵犯了同学的隐私，马克的网站很快便被勒令关闭，但他的才能由此在学校流传开来。很快，3个大四学生找到马克，邀他共同开发一个以哈佛校友为会员的实名注册交友网站。这给了马克很大的灵感，他开始私下进行开发。2004年2月4日，被人们誉为“21世纪最伟大发明”的脸谱网，在马克的宿舍里正式上线了。】

从诞生至今，7年来，脸谱网的用户数量成倍增长，截至2010年年底，其全球用户数已达5.85亿，平均每秒新增用户近8人。网站价值更是从成立之初的500万美元，变成如今的740亿美元，增长逾1000倍。扎克伯格本人的个人资产，也一跃达到69亿美元，成为全球最年轻的亿万富翁。

社交网站为何能如此受欢迎？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副秘书长林春，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做了一番深度剖析：“社会交往是人的基本需要，它除了能满足个体的基本生存需要，更能满足其社会需要，如交流信息和获得存在感、肯定感、控制感等。传统的社交网络通常在邻里、同学、同事和合作伙伴等小范围内编织，属于现实社交。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虚拟沟通成为一种时尚。通过网络社交，个体的交往空间被进一步放大，社交需求也在更大程度上得到满足。另外，在互联网的强劲冲击下，传统社交机会骤减，人们不得不转而寻找替代品。在这样的背景下，社交网站受到热捧并不奇怪。”

脸谱网的崛起，让大洋彼岸的中国商家看到了机会。很快，多家社交网站纷纷上线。经过几年的竞争和本土化发展，形成了如今人人网、开心网两家独大的局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两个网站几乎颠覆了中国年轻网民的生活。

创立于2005年的人人网（其时称校内网），将目标用户锁定为在校大学生，是目前国内最大的社交网站——注册用户1.6亿，每月活跃用户近1亿。中国林业大学大三学生穆欣，就是这1亿分之一。每天，她花在人人网上的时间超过两小时，网上好友已超过400人，“从幼儿园到大学，各阶段的同学都有，还有亲戚、老师、陌生人……对了，连食堂的大师傅都是我的好友。”当记者问她，是否有熟人尚未注册人人网时，她反问道：“爸妈算吗？”

进入穆欣的人人网个人主页，记者在最上方看到一行字：有29528人看过。这是这个主页的点击量。这个数字，对穆欣至关重要，因为在她和同学们的观念里，点击量越高就意味着人缘越好。“我是同学里最早超过1万的，也是目前被点击最多的人之一。”穆欣显得很得意，“刚注册时，为了增加点击量，我和几个朋友约好，每天互相点击对方20次。现在不会这么做了，但看着点击量提高，还是很有成就感的。过几天，我的点击量该到3万了，到时我要截屏庆祝！”

在北京工作的顾庆晖，是开心网的忠实用户，虽说公司不允许上开心网，但他在家中电脑上，将开心网设置为浏览器的首页。每天下班回到家，他会第一时间开机、登录。工作不忙时，他甚至会拿出手机登录一会儿。开心网2008年上线，主要用户是公司白领，注册用户已达1.2亿。

“2009年左右，公司不少人都迷上了„偷菜‟（开心网上的一个小游戏），上班„偷‟，回家„偷‟，甚至定闹钟半夜爬起来„偷‟。我那时还做了张电子表格，将每个好友的„菜‟成熟的时间列出来，方便„偷‟。现在想想都不可思议，快30岁的人了，怎么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顾庆晖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偷菜”，很多人耽误了工作，老板于是决定“ 封杀”开心网。

但时至今日，游戏早已不是用户上开心网的主要原因。这里已成为同好友交流感情、沟通观点的平台。“我上„开心‟，主要是为了看看

好友的照片和转帖，再互相留言交流。” 顾庆晖说，自己的100多个开心网好友，全是生活中的熟人，“我需要了解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外地的朋友，平时很少联系，但通过„开心‟，我能掌握他们的最新情况。” 现实与网络的落差被拉大

【电影情节：随着脸谱网的发展壮大，马克索性退学，专心经营网站。因为只擅长编写程序，他请来一位合伙人帮自己打理日常事务。网站很快便被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还默许合伙人用诡计将网站的另一位创始人、他最好的朋友排挤出董事会。朋友一怒之下将马克告上法庭。听证会上，面对原告律师的不断追问，马克不胜其烦。他看着朋友，甚至希望能像在网上一样，点点鼠标就将这位好友删除，那样，便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

不夸张地说，社交网站已在全球范围内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去年年底，英国权威IT杂志《电脑世界》调查称，73%的受访者常在临睡前浏览自己在社交网站上的主页；18%的受访者会在睡前更新自己的状态，通过社交网站向朋友们道“晚安”。美国市场调研机构的相关调查也显示，56%的受访者每天至少要登录一次社交网站，12%的受访者每隔几小时就要登录一次。平面设计专业的大学生赫尔曼说：“有时我花了整晚的时间，就为改变我的主页设置。即使在写论文时，我也会时不时浏览一下主页。我承认这是一种瘾。”

穆欣的宿舍很安静。闲暇时，4个女孩会一人对着一台电脑上网。偶尔，一个女孩会对另一个说：“我在„人人‟上给你留言了，快去看。”对方看完后大笑：“我回复你了。”面对面的交流，竟以这样一种颇为怪诞的形式被社交网络完全取代了。

“这件衣服真难看。”穆欣看着一位好友在人人网上新发布的照片对记者说。但她随即在照片下方发表评论：“亲爱的，衣服真漂亮！在哪儿买的啊？”一边打字，她一边对记者解释：“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其实大家都这样，网上的评价是公开的，得说好话。别人夸我的照片好看，我也不会当真。不过有一次，一个好友说我胖了，我特生气，直接把他删除，再没联系过。”记者问穆欣，与这位“亲爱的”多久见一次，她一愣：“大半年没见了。”“你的400多位好友里，常联系的有多少？”“平时也就跟班里几个同学一起玩，其他人很少见面。常打电话的只有五六个吧。”“你不觉得现实与网络的落差很大吗？”面对记者的一连串问题，她反问道：“大家不都这样吗？”

顾庆晖却觉得，这种落差不值得担忧。“„开心‟是我社交圈的延伸，没有它，我现实中的好友不会减少；有了它，很多原本不经常联系的朋友也联系上了。”

上世纪90年代，牛津大学进化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提出一个“邓巴数字”，即根据人类大脑中处理语言和意识的皮层的进化状况，最多只能支持150个社交关系。但以脸谱网为例，其用户的平均好友数已达130个。2009年，邓巴对拥有上千个好友的脸谱网用户和只有上百甚至更少好友的脸谱网用户和朋友的联系状况进行了比较研究，结论是，这两类人的现实社交联络数量与质量没有显著差别。 在顾庆晖看来，社交网络构建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他更愿意将网络上的好友称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给记者举了一个例子：“前年，我们公司来了个实习生，和我只是点头之交，一个月后，她结束实习，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后来，我们在„开心‟上成了好友，通过网络，我了解到她后来在哪儿工作、如何跳槽、去哪儿出差、何时恋爱、何时分手……我好像是在观看由她出演的„真人秀‟。可能我的不少好友也正观看我的„真人秀‟吧。” 真正的亲友被湮没

【电影情节：听证会上，马克被律师问得恼羞成怒，语含讥讽：“你想要多少钱？我赔给你！我创造了„脸谱‟，我的财产可以把哈佛的学校社团全买下来。”律师同情地看着他：“是的，在网络上你是英雄，你的好友上百万。但现实中，你最好的朋友却在起诉你。”】 “现实社交中，社交参与者拥有的资源、影响力、社交能力等并不对称，一些人的社交需求因此得不到满足。而网络社交的虚拟性，让那些即使地位卑微或现实社交能力不足的人，如有自卑、社交焦虑的人，也能游刃有余，获得强大的满足感。但网络社交只能弥补现实社交的不足，并不能取而代之。”林春告诉记者，“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种社会关系一定是以现实的社会关系为主体的。虚拟的网络社交只有和现实社交有机结合，才利于个人的发展和幸福。”

日前，英国心理健康基金会针对18至34岁的年轻人发起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他们中1/3的人习惯在网上与家人、朋友联系，而非真正探望他们、进行面对面交流。林春认为，这个结果值得反思：“这说明，人们的社交模式正在发生变化。现实中，因为受到各种制约，普通人的影响力相对有限，网络社交却能将其影响力放大。一些人为了获得肯定和满足感，会对社交网站产生依赖。但这种依赖一旦过度，则会使他们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挤占现实社交活动空间，导致实际社交技能退化，自我封闭，最终使现实社会关系变得如玻璃般易碎。”

社交网站“我们居住在北京”的产品经理刘庆逊在接受采访时还提出另一个观点：“如果说门户网站降低了获取信息的成本，淘宝降低了购物成本，社交网站降低的则是交友成本。”交友成本的降低，会不会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廉价、脆弱？林春认为，答案是肯定的：“网络社交会提高社交效率、降低社交成本，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硬连接‟减少，让人变得冷漠而没有责任意识，关系也会由此变得不稳定。” 顾庆晖则解释说：“我和朋友们分散住在北京四环以外，聚会一次，光路上就得花两三个小时。每天工作压力那么大，周末恨不得在家睡两天，实在没精力出去应酬，有时连打电话寒暄几句都觉得是一种负担。不管怎么说，网络让我们更亲密了。”他一边说一边登录开

心网，系统提醒他，有几位好友快过生日了。他飞快地点了几下鼠标，送上虚拟的生日蛋糕。“这„礼物‟虽然没什么价值，但对方收到还是会开心。我过生日时如果收到很多虚拟礼物，也会很高兴，觉得有很多人在挂念我。”但他也承认，“仔细想想，真正„挂念‟我的，可能只是那个系统。”

更多社交网站的用户表示，现代科技虽然为他们带来了许多“好友”，但这些“好友”仅仅是认识而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还有研究发现，在社交网站中，由于无法对好友的亲疏关系进行排列，真正亲近的好友反而可能被湮没其中。 最害怕与社会群体的联系被切断

【电影情节：听证会结束后，马克独自一人在会议室对着电脑发呆。他的代理律师走进来收拾资料，马克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问：“今晚可以和我一起吃饭吗？”律师摇摇头离开了，只留下马克和他的电脑。】

2010年，在美国马里兰大学一项名为“24小时不上线”的最新研究中，200名大学本科生被要求在24小时内放弃使用所有媒体设备，并在活动结束后以书面形式报告自己的感受。在对受试者递交的11万字的文字陈述进行整理后，研究者们发现，几乎没人抱怨无法看电视、看报纸，更多的人是对无法发短信、打电话、发邮件和登录脸谱网表示十分沮丧。一个受试者写道：“我感到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生活放逐。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穆欣也有相同的感受。她回忆说：“一天晚上，宿舍突然断网，我盯着电脑屏幕发了半个小时呆，都不知该干什么。”

早在1952年，就有人提出，“现代人恐惧的，是被切断与社会群体的联系，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现在，有了互联网，我们能始终与世界保持联系，但我们对孤独的恐惧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强烈了。越想控制孤独，不让它靠近，就越无法对付它。孤独变得越来越可怕。这让人实在难以分清，到底是孤独成就了社交网站，还是社交网站放大了孤独？

“社交网站是互联网技术进步的必然结果，并不是由于人的孤独才出现的。”林春说，“各种压力日益增加，五花八门的高科技通讯方式也不断更新，如果缺乏适应或缓解之道，可能会使人感觉更孤独。至于网络社交，作为现实社交的补充，若能合理利用，会帮助个体获得更多社交满足和社会支持，但若使用过度或不当，也可能加重人的孤独。”说到底，虚拟空间的满足不能代替现实的满足，网络必须为人所用，为提高人们现实的发展和幸福感服务，才是技术进步的真正价值所在。

影片《社交网络》(经典电影推荐：http://www.fgtmall.com/)的结尾，马克再一次刷新了自己脸谱网的主页，发现几年前从餐桌上离去的女友还是没有让自己通过好友请求。尽管他已拥有133万好友，他最想要的那个却并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