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我从学校毕业去上海打工，短暂地在一家培训机构教过课。有时临近下课，教学任务完成了，我就提议看会儿《报告老板》，学生们都很乐意。同一年早些时候，我下了飞机就直接去电影院看了《后会无期》，不是因为韩寒，而是因为演员表里有白客和孔连顺。后来，《报告老板》也恶搞了《后会无期》，除了两位出演过原片的演员在对自己曾经的造型和表演进行复刻时，把故事无缝衔接到了《盗墓笔记》，埋得最深的梗来自柯达演的胡生。这个半路失踪、智力低下的男子在恶搞版中后来走上了写作道路，成了韩寒本寒。
2015 年贺岁档，我在电影院看了《万万没想到》，整体质量基本符合我的预期，看得比较满足。却没想到这部电影最后会成为一个失败案例广为流传。那年国产片票房大爆发，有些我觉得还不如《万万没想到》的电影都大赚了一笔，我不太理解当时的舆论为什么对《万万没想到》那么苛刻。其实同样让我不理解的现象也发生在再早一年的贺岁档。骂姜文的《一步之遥》是 2014 年末互联网的集体狂欢。冲着《万万没想到》来的，你就能得到《万万没想到》式的笑点。冲着姜文来的，你就能得到姜文式的话痨和隐喻。哪有什么货不对版？是很多人买票之前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吧？好在，贺岁档不止有让人不理解的翻车，也有众望所归的名利双收，比如这部《扬名立万》。
《万万没想到》当初颇受诟病的一点是剧本不够扎实，这次的《扬名立万》就胜在故事饱满、剧情紧凑。《扬名立万》被称为“剧本杀”类电影，上一个被打上此类标签并且受到广泛关注的电影我记得是 2019 年的《利刃出鞘》。2019 年剧本杀这门生意刚开始起飞，2021 年已经是一片
红海了。早期剧本杀有时会套用知名电影 IP，现在反倒是电影宣发时要沾剧本杀的光了。剧本杀听上去是挺注重剧本的，但是值得被搬上银幕的却没多少，因为想在最短时间内以文字刺激到阅读者，也就是玩家，就必须猛撒狗血，故事为了离奇而离奇。
《扬名立万》前半段并没有让我觉得太剧本杀，毕竟我们熟悉的剧本杀少不了三刀两毒，死者招全世界人恨，每个人都对他下手了，这样才能保证全体玩家都有参与感。《扬名立万》从一开始就明确了主角之中只有齐乐山是与该起凶案直接相关，其他几位都是侦探，后续各人的前史逐渐揭露，也并未推翻这一设定。应该有不少人都和我一样，剧本杀的启蒙靠的是《明星大侦探》，那里面往往是一个侦探对多个嫌疑人，而《扬名立万》是正好反过来的。因此我一度认为本片被称作“剧本杀电影”只是一种营销策略。当郑导儿开始构思爱情动作权谋大戏时，我觉得这电影更精准的定位应该是“《报告老板》大电影”。如果真的遵循《报告老板》的结构，那么接下来应该是几个活宝轮流贡献一个比一个离谱的点子，而压轴的陆老板会将这种离谱推向顶点。然而故事的走向并非如此，出来整活儿的只有郑导儿一个，很快主线又被拉回了凶案的推理上。
在演到李家辉揭示夜莺的遭遇时，我一下子就觉得，有内味儿了。这种“奇情”设置确实非常剧本杀。这正是前面提到的剧本杀追求在最短时间内单纯依靠文字描述要对玩家形成强烈刺激的必然选择。分尸的原因虽然也能自圆其说，但那个逻辑明显不是正常人的，而是比较接近海龟汤主人公的就是《武林外传》里面燕小六测试李大嘴是不是变态杀人狂的六扇门测试题，什么杀了姐姐为了再办一次追悼会见到心仪的帅哥之类的，不过答题者是用一般疑问句反问出题者来逼近真相。翻译过来就是，以下涉及剧透，未看过原片的请注意。当然，最后这个十分猎奇的杀人分尸案又被终极反转给推翻了，影片的立意也被拔高了。受害者才
不需要进行所谓以死明志、保全名节，错的不是她，丢人现眼的也不是她，该感到羞耻的更不是她，所以她当然得好好活着，这才是对施暴者的最有力反击，让他们知道他们才是无能为力、微不足道、可以像虫子一样被踩碎的那一方。我甚至觉得反转可以更猛烈一些，干脆让夜莺最后回眸露出一个类似《唐人街探案 1》结尾思诺的邪魅一笑她才是手刃三老的真凶，齐乐山只是来帮她善后和顶罪的。虽然夜莺的结局推翻了李家辉前面的推理，但我想他一定也是欣慰的，不希望夜莺真的香消玉殒又遭到分尸。之前他关于分尸是为了掩盖泪痕、保全名誉的推理，虽然是基于相对保守、落后的价值观，但多少还是抱有善意的。
《一步之遥》的完颜英，与夜莺同样是花魁，她死后的“分尸疑云”却完全是王天王之流为了猎奇和噱头而恶意杜撰、添油加醋的结果。《扬名立万》和《一步之遥》都是关于拍电影的电影，而且都有人凶手本人参与电影拍摄这一桥段。更关键的是，两部电影都讨论了电影作为宣传工具掌握于毫无敬畏之心的从业者或当权者或相互勾结的上述两者之手时，会如何扼杀人。
《扬名立万》的主创对姜文电影的偷师还不止于以上与《一步之遥》的相似处。齐乐山戏份虽然不是最多的，但形象显然是最光辉的，把他看作《扬名立万》的真正男一号并无不妥。这个人物在讲述自己杀人动机时那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像极了话痨起来的张麻子和马走日。上面提到，齐乐山作为杀人凶手亲自参与凶案改编影片的创作，与马走日的经历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齐乐山是故意杀人而马走日是过失杀人，所以面对齐乐山这种真正心狠手辣的，其他电影主创们都客客气气。到了马走日那里，知道他是个有教养的没落贵族，并不是真有杀人的本事和胆量，于是王天王们就敢可劲儿地糟蹋他。
齐乐山不好惹，是因为他的好身手。他的身手又跟他的军队服役经历有关。张麻子曾是蔡锷麾下手枪队的队长，而齐乐山在远征军里当过副官。两人都戎马半生，却没能衣锦还乡，最终被逼上梁山。区别在于，齐乐山身上有更明显的戾气和怨气，而张麻子给人感觉更加乐观和从容。不过这种区别可能也来自与他们互动的人所提供的反馈。张麻子身处鹅城，周围的人要么是已经被欺压到麻木不仁，要么是理智冷酷到极致的现实主义者，唯一热血真诚的小六子早早被害死了，所以他哪怕有一般人的情绪，发射出去之后，也不会经由周围的人折射和反射回来，于是他也就好像成了一个永远冷静永远从容的天神一样的人物了，只有在最后试图挽留花姐时有少许失态。张麻子就像石头里蹦出的孙猴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给人感觉无比自信、无比强大，但是也因为没有同类，所以无比孤独。只不过这种孤独都被表面的乐观豁达给遮盖了。齐乐山一开始也表现出像张麻子一样混不吝的感觉，但是随着李家辉逐渐逼近“真相”，他开始破防了，情绪逐渐失控。当然，后面的终极反转让我们得知这所谓的真相其实是齐乐山刻意误导李家辉推理出来的，因此他的情绪失控可能有一定的表演成分，但这种表演绝不是像张麻子抱着县长夫人尸体复述汤师爷悼词那样完全虚情假意。某种程度上，齐乐山对于李家辉努力追寻真相应该是感激和欣慰的。在李家辉的带领下，一众电影人都对夜莺的遭遇产生了关心和同情，也因此都与齐乐山有了情感连接。所以齐乐山不像张麻子一样，情绪发射出去以后就完全耗散了，他是能收到他人带有善意和温度的反馈的，最终他也决定在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前，放李家辉等电影人逃生。
《扬名立万》的监制是韩寒，片子也被打上了韩寒的标记，最明显的当属陆老板的名字陆子野，这同样也是韩寒的小说《1988》的主角名字。《扬名立万》的成功也让人对其后不久上映的、韩寒亲自执导的《四海》倍加期待。可惜《四海》并没能接住这份期待。韩寒除了导演
处女作《后会无期》比较有话题度，随后两部登陆春节档的电影给人感觉都是闷声发大财的快餐电影。快餐不一定烂，《乘风破浪》和《飞驰人生》作为类型片还是能带给观众基本满足感的。《四海》的商业成绩和口碑却与它的两位前辈截然相反从闷声发大财，一百八十度扭转成了大张旗鼓的扑街。
《四海》很单薄、很无趣，然而这一年春节档整体上就是这么单薄、无趣，相比同档期的其他影片，骂《四海》是最安全的，何况它的娱乐性也确实是垫底的。有人觉得这次《四海》的票房口碑双输，肯定让韩寒备受打击。其实真正重磅的打击韩寒早在十年前就领教过了。支持韩寒和反对韩寒的人各自有各自相信的真相。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当年那次针对韩寒的围剿发生的时机。一直在博客杂文里针砭时弊、姿态相当叛逆的韩寒，在那年年初难得地表现出了寻求和解的态度，写出了著名的“韩三篇”，以冷静温和的态度建议大家一起不清算、向前看。从那之后，一些原本支持他的人比那些从来就讨厌他的人更疯狂地攻击他。因为这些他的原支持者、原盟友感觉自己被耍了，于是猛烈地“脱粉回踩”。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姜文身上。《让子弹飞》出来时，引发了全民的解读狂欢。很多人以为姜文这发子弹是射向当时体制的，于是异常兴奋，疯狂追捧他。再加上之前的《鬼子来了》，姜文对民族性和体制的态度都让他们很满意。可是当他们结合姜文对近代史具体历史人物的态度进一步挖掘《让子弹飞》那些隐喻的含义时，发觉味道不对劲了，原来姜文的偶像、张麻子的原型，是他们最反对的人，因而产生了强烈的被戏弄的感觉，开始反过来抹黑和攻击姜文。《一步之遥》很可能就是这一现象的牺牲品。
姜文和韩寒都是很有趣的人，并且能用作品让受众感受到他们的有趣，进而产生愉悦感。这种有趣和愉悦，是超越立场和主张的。彼此观
点对立的两群人可以因为同一部电影或同一篇文章而会心一笑甚至拍案叫绝，这本来很有助于缓和矛盾、相向而行、取得共识。可惜其中的一方有着天然的道德立场上的优越感，一定要压对方一头，对待己方阵营的叛徒也要绝不手软地进行肃清尽管人家可能从来也没想过要代表他们这一方的立场，但是被他们选中了、盯上了，那就甩不掉了，就像是死缠烂打的跟踪狂对待女神的态度一样。于是各种揭人老底甚至造谣泼脏水的套路都来了，为了崇高、普世的理想，任何手段都是必要的。当任何手段都可以使出来的时候，大家也就都不会有体面了，更加不会有平心静气的讨论。当一方试图以不体面的方式集中炮火消灭对方时，只会激发对方更不体面的反击，催生出更扭曲的物种。谁也回不到体面的状态了。从此只有党同伐异、非此即彼、你死我活。韩寒和姜文遭遇的舆论反扑，真的只是自发的“脱粉回踩”？还是一种有组织的示威？人们常说什么站在鸡蛋一边对抗石头。但是在舆论战场上，谁是鸡蛋谁是石头还真的不好说。当然，鸡蛋也分蛋壳、蛋液、蛋黄这些不同的层次。蛋壳总是对自己的坚固程度十分自信，总是牢牢地把蛋液和蛋黄包裹在里面。蛋壳宁愿相信粉红色的蛋黄流出来可以腐蚀石头，也不相信让这只蛋自然孵化、破壳而出、等他长成一只强壮的雄鸡，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轻易地驱散挡路的石头。蛋壳总是对自己的坚固程度十分自信，那就继续自信下去吧。扯远了，稍微收一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报告老板》第一集恶搞（或者说致敬）的就是《精武门》，当时柯达演的是虹口道场的日本人。这次《扬名立万》他演了个武打演员陈小达，原型是应该是《精武门》陈真的扮演者。陈小达说他在好莱坞虽然总是演挨揍的角色，但他演的是日本人，没有丢中国人的脸。不知道他演的日本人包不包括青蜂侠的助手。
最后还是要替本片主角齐乐山感到惋惜，他毕竟生错了年代。同样是退伍军人替战友家属打抱不平，一脚踹死强拆民房的村霸的冷锋就没有遭到齐乐山这样的不公待遇，而是到非洲开辟一片新天地。如果齐乐山生在 21 世纪，没准也能去非洲帮助撤侨，顺便教训外国雇佣兵，还能用手臂当旗杆，多是一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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